原標(biāo)題:壞親戚能壞到什么程度?
來源:周沖的影像聲色(zhouchong2017)
01
一個70年代的朋友曾說過一個故事。
那時候,他們還在中部的一個農(nóng)村,底層中的底層。周圍人都是同類,面朝黃土背朝天,幾年過去,也看不到生活有什么變化。
他在這樣靜止的困苦中,見過太多人因蠅頭微利而大打出手,也見過太多親戚因利益而撕破臉皮。
1978年,他8歲。
8歲的孩子,已經(jīng)懂事,也開始記事。
有一天深夜,他聽見茅屋的房頂上,有窸窸窣窣的聲音。
聲音很詭異,不像貓或狗,更不像風(fēng)。
像是有什么東西在撓,在刨,在戳著屋頂。
聲音持續(xù)幾秒后,停了停,又劇烈起來。
那時候,父親也醒了,悄悄爬起來,從門角拿起一把鋤頭,輕輕打開門。
他也跟著起來,兩人躡手躡腳地,一起走到大門口,返過身、踮著腳尖去看屋頂。
這一看,他們都傻了。
屋頂上,一個瘦了巴嘰的影子站在屋后的山坡上,拿著一根長竹竿,去挑他們家的茅草屋頂。
那人很用力,一下一下,恨不得將屋頂捅成碎草。
而這個人,就是他們家的一個表叔。
父親大喝一聲,“老根,你這是做西?”
那表叔一震,扔下竹竿,從另一頭跑了。
次日,父親和家族里的另一長輩說這事,長輩說:“這也怪不得老根,你們房子風(fēng)水太好,幾個孩子都有出息,他看著不舒服。”
這就是村里人的看法和解釋。
不痛不癢,無視問題,卻將他們的努力與優(yōu)異,視為一種禍端。作惡的人沒有事,被害的人卻有罪。
他們沒有去鬧,覺得親里親戚的,弄得太僵不好。
這事兒就這樣過去了。
可是窮人的歲月,就像一口密封的罐子,怎么走,都是四面壁,一眼黑。
1980年,他母親因病逝世。
這個家庭再遭重創(chuàng)。
他至今都記得,父親痛苦得內(nèi)臟絞痛,趴在廚房的灶臺上無法動彈。
但有什么辦法呢?他只有強打精神,面對這一地狼藉的生活。
他請親戚朋友幫忙,舉辦簡單的喪事,將母親安葬。
所葬的地方,是村莊里的一個山坡,面對水庫,周圍綠意蔥蘢。
他年幼喪母,從此以后,父親又當(dāng)?shù)之?dāng)娘,再未續(xù)弦,家中姊弟多達(dá)6個,都年幼,生存自然步步維艱。
然而,即使是這樣,也為這個家庭再惹災(zāi)禍。
兩年以后,他大哥考上大學(xué),自己成績優(yōu)異,二哥正參加高考。他們的優(yōu)秀使得他們成為村人的眼中釘。
即使直接害不到,也要間接慫恿他人來害。
那時正是7月,燠熱難忍,二哥高考在即。
一個遠(yuǎn)房的表舅,做林管站站長的,忽然找到他們家,對他父親說:“你把春芳的墳趕緊遷走吧,違規(guī)了!”
父親當(dāng)然不樂意。
況且當(dāng)時正是盛夏,按風(fēng)俗,盛夏遷墳是大忌。
可表舅說:“你們不遷,那就要被鏟掉了。”
他們無奈,次日帶了幾個孩子,拿著工具,急慌慌地將母親的墳遷到別處。
遷完不久,這個表舅在原址上蓋了新房。
所謂的違規(guī),在表舅那里再也不存在。
從此以后,他深深地明白一個道理,親戚的好壞,與人有關(guān),與血緣無關(guān)。
有些親戚,會給予你一生溫暖,無私的關(guān)懷和照顧。
而另一些所謂的親戚,會視你如眼中釘,能占便宜就占,不能占便宜就坑。
而他們所做的過分之處,不一定是和上文的朋友一樣,被親戚掀屋頂、強制遷墳,而是其他的瑣瑣碎碎。諸如借錢不還、借物不歸、背后耍陰招、當(dāng)面刺人心、無視界限等等。
2
再講一個故事。
這是從前在論壇上無意中看到的。
故事里的男人生活在城市,但是屬于貧民階層。
父親下崗后,弄了一個小攤子,賣煎餅,母親幫工,兩人一直早出晚歸。
為賺幾塊錢,他們恨不得拼掉老命。
每天深夜回家,囫圇吃口飯,馬上就能睡著。但凌晨四點又得起來,準(zhǔn)備次日的食料,弄好之后,天才微亮,又推著煎餅攤出門。
這么個勞碌法,身體當(dāng)然出毛病。
母親有一陣時間上吐下泄,虛弱得站都站不穩(wěn)。
但她舍不得去看病,只在家里休息了幾天,強行吞咽食物,然后又繼續(xù)勞作。
有天父親不在,母親在街口站著,忽然就直愣愣地癱在了地上。
沒有人扶她。
也沒人幫她叫個救護(hù)車。
她在油膩膩、濕漉漉的地上躺了1小時,慢慢醒轉(zhuǎn),又一個人若無其事地走回家。
就憑著這樣不要命地拼,到了年終,一團(tuán)賬,總算賺了些錢。
這本來是好事。
可這也成了親戚反目的導(dǎo)火索。
那年臘月,兩個姑姑、一個伯伯、一個表姨都陸續(xù)來家里借錢。
有人說自己有病,有人說孩子要上學(xué),有人說要蓋房子,有人要家里要娶新媳婦。
個個都有理。
個個都逼著他們借錢。
但父母一盤算這點錢,根本借不了,他們要做太多迫在眉睫的事。
于是一一婉拒。
不拒絕不知道,一拒絕,人性之惡全部被喚醒。
姑姑開始當(dāng)面鑼、背面鼓地罵,說爺爺奶奶對他們偏心,把攤煎餅的手藝傳給了父親。伯伯則甩門而出。
最過分的是阿姨,當(dāng)天沒說什么,他們還以為表姨識大體。
沒想到,幾天以后,表姨帶了幾個人,堵在街口“求”他家借錢,一邊說“你這樣不講情面,我也不用客氣”,然后掀了他爸的攤子。
父親憤怒不已,狠狠地扇了表姨一巴掌。
結(jié)果,表姨帶的人一擁而上,將父親打得一身青紫。
臨走時,表姨說了一句非常恐怖的話:你小心斷子絕孫!
父親異常緊張,回頭反復(fù)交代他,上學(xué)放學(xué)一定要跟著朋友們,不要獨自出行。甚至還在他包里放了一把水果刀。好在后來并沒大事發(fā)生。
這件事情過去以后,他們家心寒不已,對這幾個親戚失望至極。
此后再無往來。
我相信,你我身邊也有這樣的例子。
他們以親戚之名,施侵占之實。
以“一家人”為借口,對你進(jìn)行百般干擾、控制、欺騙、掠奪。
比如我,就曾親眼看過有不少親戚互相欺侮;
也曾看過有人視親戚為取款機(jī),十幾年如一日地,伸手要要要,如遇拒絕,就在街頭編排這人的是非。
作家馮學(xué)榮曾撰文一篇《為什么反對親友借錢》。
他說找親友借錢,是國民陋習(xí)之一,并在文中寫道:
將原本可以由市場解決的問題、轉(zhuǎn)嫁給自己的親友,這就是中國式的“親情”、“友情”。
請容筆者不客氣地說一句:這種所謂的“親情”、“友情”,其實從本質(zhì)上來說,不但虛偽,而且丑陋。
這種虛偽與丑陋,如果能少一點,我們的故鄉(xiāng),也許依然能成為我們最依戀的精神原鄉(xiāng)。
農(nóng)村有句俗話,叫:冷莫靠燈,窮莫靠親。再窮不吃親戚飯,再慘不借親戚錢。
說的就是親戚的本質(zhì)——親戚講情,而非圖利。
親人圖的是“我們一家子”,而非以血緣關(guān)系做交易。
3
我一個朋友曾經(jīng)說,一個人如果有幾個熊親戚,生活的幸福值會直線下降。如果他們還住得離你很近,隨時能見面,不幸指數(shù)還要提升幾個度。
因為他們“不分你我”,你的是他的,他的還是他的。
他們還過于“關(guān)心你”,你工資多少,什么時候找對象,什么時候生孩子,他全都要管。
如此一來,親戚關(guān)系就會趨于惡劣。
《傾城之戀》里,流蘇因離婚,回了娘家,被整個家族陰陽怪氣地欺負(fù)。
有一天,四奶奶又開始例行的指桑罵槐:
“我說,七妹,趕明兒你有了婆家,凡事可得小心一點,別那么由著性兒鬧。離婚豈是容易的事?要離就離了,稀松平常!果真那么容易,你四哥不成材,我干嘛不離婚哪!我也有娘家呀,我不是沒處可投奔的。可是這年頭兒,我不能不給他們劃算劃算,我是有點人心的,就得顧著這一點,不能靠定了人家,把人家拖窮了。我還有三分廉恥呢!”
白流蘇在她母親床前凄凄涼涼跪著,聽見了這話,把手里的繡花鞋幫子緊緊按在心口上,戳在鞋上的一枚針,扎了手也不覺得疼。
小聲說:“這屋子里可住不得了!……住不得了!”
白流蘇的恨,是極其典型的。
許多在大家族中長大的人,都能尋找到相似的感受。
你會覺得,近在眼前的親人,多數(shù)沒有意想中的溫暖,也沒有渴望的包容與支持。
相反,他們成為最熟悉的敵人,埋伏在你身邊,隨時整出一些或大或小的事,挑戰(zhàn)你的神經(jīng),甚至底線。
這些親戚之所以遭人厭惡,大多源于他們的不自知。
他們不知道,人與人之間,是有界限的。
這種界限,就是明白你是你,我是我。
——你的財物是你的,你借,是人情。不給,是本分。
——你的生活是你的,你晚婚也好,不婚也罷,同性戀亦然,都是你的自由。我可以關(guān)注,卻不可以綁架。
——你的未來是你的,你做什么工作,投資什么項目,追求什么夢想,都與其他人無關(guān)。
明白了這一點,親人與親人的交往,就有可能自在,而不是煩惱。
不明白,才導(dǎo)致一系列的悲劇、鬧劇和荒誕劇。
薩特有一本書,名叫《他人即地獄》,講的是人身處群體之中,他人總會以自己的意志,影響自己的意志,影響自己的選擇,于是,做出許多有悖自由的行徑。
在這個意義上,親戚也是地獄。
他們以“我這都是為你好”為名,控制你的林林總總,這這那那。
當(dāng)然,將親戚與地獄相提并論,并不是說所有的親戚是禍害,而是指出社會轉(zhuǎn)型時的一種困惑。
4
好在,農(nóng)業(yè)社會正在成為過去,城市文明正在到來。
而城市文明的一大標(biāo)志,就是讓個體恢復(fù)最大的自由。
你想獨居,ok,沒問題。
你想親戚來往少一點,城市也會成全你。
張豐曾經(jīng)在《親戚消逝的年代》里,說過這樣的話:
中國的文學(xué)作品中,故鄉(xiāng)是一個永恒的主題。
我們對親戚的反感,骨子里是對身邊無處不在的、具有控制性、能影響你生活、干擾你自由的權(quán)力的警惕。
這實在是一種妙論。
它讓我們明白,
而農(nóng)業(yè)社會里,這種權(quán)力必然盛行。
只有在重視契約、尊重自由的城市,親戚的“危害”才會最大限度地弱化。
明白了這一點,生活在北上廣深的年輕人大可不必在春節(jié)返鄉(xiāng)后,一直對親戚們過于挑剔。
你大可當(dāng)成一次探索人性的過程,也可視為觀賞一場傳統(tǒng)人物眾生相。
因為,你已經(jīng)是局外人。
他們的行為,無法真正干擾到你。
你可以在他們越界之時,說一聲:“七叔,這個事我也想問問你,你兒子在這方面是怎么樣的?”
在他們侵犯之時,告辭而走。此后,山高水長,后會無期。
比如文初的70后朋友,在成年以后,他定居北京,故鄉(xiāng)的一切都已遠(yuǎn)去。
風(fēng)景、習(xí)俗和親人,都成為過往云煙。
提起舊事時,也多數(shù)只是嘆一聲,唉,親戚有好有壞,壞親戚,無視就好了。
是啊,我們無法選擇血緣,但我們可以選擇生活。
我們無法選擇出身,卻可以創(chuàng)造自己的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