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2015 年的王健林很風光。那年他出版了自傳《萬達哲學》，橫掃機場書店暢銷榜，還拿“首富”拿到手軟：福布斯內地首富、胡潤全球華人首富、胡潤中國首富等等，總之，很高調很有錢就是了。
因為不差錢，他還被馬云揶揄了一把。
在 2015 年 9 月播出的央視財經頻道訪談節目《對話》里，柳傳志、王健林和馬云聊起中國足球。馬云花式表達對王健林“全心全意投進去搞足球”的敬佩后，主持人問：“那你是出錢還是出力?”
“健林不需要錢”。馬云答得很利索。
王健林也懶得謙虛，耿直接話，“中國足球缺的不是錢，缺的是制度設計和改變游戲規則”。
前半句是屬于首富的底氣，后半句是屬于球迷的修養。其實，類似評價他在 20 年前就說過，不過當時是以控訴的方式—— 1998 年 9 月，大連萬達參加足協杯半決賽后，對裁判不滿的王健林突然走進新聞發布廳，宣布萬達集團將在當年職業聯賽結束后永遠退出足壇，“以示對中國足球黑暗的抗議”。
圖：王健林的退賽宣言
隔著屏幕你都能感受到這位紅軍兒子的憤怒。現場記者很錯愕，有人向王健林確認“是萬達俱樂部退出嗎?”后者擺擺手，頭也不回地離場了，留下一句“萬達集團放棄了”。
這個決定驚動了當時的大連市政府。時任大連萬達主教練的徐根寶后來回憶，王健林在 1998 年年底突然喊他去，告訴他“情況變了”：1、薄市長召開了市政府足球內閣會議;2、會上決定，王健林得繼續搞萬達隊，徐根寶繼續當教練，郝海東也不能去英國了。
“足球市長”都發話了，王健林不得不從。于是，萬達的正式退出拖到 2000 年才實現。接手的是大連實德。
“實踐證明我能搞好足球”， 2015 年在《對話》里提及往事時，王健林底氣十足。那確實是一段輝煌歷史： 1994 年，大連市體委和大連萬達聯合創辦大連萬達足球俱樂部。隨后，從甲A職業聯賽開始的 1994 年，一直到賽季結束的 1998 年，這支球隊四次奪得甲A聯賽冠軍，還保持了 57 場主場不敗的記錄。
球員張恩華曾經放出狂言：“在主場，我們就不知道輸字怎么寫”。
大連由此成為名副其實的足球城市。體育記者張林棟記錄過當年盛況：
“每到聯賽賽期的周末，大連就像過節一樣。球票往往一票難求，大連市人民體育場附近的高層建筑——教師大廈，竟然在比賽時每家陽臺都站滿人。那里的房子當時在大連人心里是最好的，因為每個周末都可以看免費的比賽。”
王健林用真金白銀砸出了這些成績。坊間一直傳聞，王健林喜歡帶著鈔票到現場督戰，贏球了就直接發錢。他砸在挖角上的錢也不少： 1995 年花 66 萬挖來王濤， 1996 年花 220 萬挖來郝海東——兩個數字分別創下了當年國內球員轉會的最高記錄。還有花在明星外援上的一年 1500 萬投入，在當年也算是大手筆了。
圖：王健林的球場老照片
相比王健林對足球的一往情深，馬云就有點玩票的意思了。在 2015 年那期《對話》里，馬云形容自己“只是去搗了個亂”——頭一年，阿里出資 12 億買下了恒大足球俱樂部的50%股權——他解釋，自己投資恒大的樂趣不在輸贏，而是想踢開門看看里面發生了什么事。
而在那期《對話》聊足球的三個男人里，柳傳志算是中國球迷的典型縮影：愛過、痛過、不得不放下。當年國足世界杯出線后，柳傳志曾經興奮拉上條幅跟朋友跑到天安門廣場游行，但曇花一現的輝煌后，中國足球一蹶不振，他就“再TM不看足球了”。
貳
大連萬達之后的下一個傳奇是廣州恒大，球員李毅曾經感慨“ 13 支中超球隊加起來也打不過恒大”。
地產商許家印是在 2010 年入場的。奧運會之后，高層多次公開表達對中國足球事業的關注。 2010 年，許家印花 1 億收購了陷入假球風波的廣州隊，更名為廣州恒大足球俱樂部。當年，廣州恒大升入中超。
許家印當時放言“三年內奪中超冠軍，五年內亞冠奪冠”，被笑作癡人說夢。前國足中鋒謝暉的評價是：“如果你沒把它當句笑話，那你腦子一定進水了。”
結果， 3 年后，廣州恒大拿下了亞冠聯賽冠軍。
圖： 2013 年廣州恒大亞冠聯賽奪冠
有人因此稱許家印為“中國地產足球第一人”——完全沒有顧及前輩王健林的感受啊。
其實王健林早就坐不住了。廣州恒大升入中超的 2010 年，恒大地產的營銷額同比增長了 7 倍。更氣人的是，許家印很多做法都是王健林在大連玩過的，比如砸錢，只是后來流行的說法變成了“金元足球”。
從年薪上看，廣州恒大就是升級版的大連萬達。鄭智、孫祥等人年薪都是 200 萬以上，孔卡稅后年薪 7000 萬美元，教練里皮年薪則是 1000 萬歐元的天價。此外，球員們都住在豪華酒店里，許家印偶爾還會派私人飛機接送他們去參賽。
嗅到風向的王健林想回頭。但十幾年前那句“退出中國足壇”的flag太出名，他只能換個方式。
于是， 2011 年夏天，萬達與中國足協達成合作，這份三年 5 個億的協議條款包括：聘請世界級外教執教國家隊、選派“希望之星隊”赴歐洲留學、冠名中超聯賽和青少年聯賽、探索改革裁判考核獎勵制度、贊助國家女足，冠名女足聯賽等。
但當時立在潮頭的是許家印，大勢已然難擋。
廣州恒大連連獲勝。到 2017 年 10 月拿下中超冠軍時，這支球隊創造了中國職業足球史上七連冠的新紀錄。廣州恒大家喻戶曉，由此帶來的隱形收益也相當客觀。幾年間，多位廣東省委領導受邀看球，連省長都曾經坐在許家印身邊觀賽。
而廣州恒大首次拿下亞冠的 2013 年，《人民日報》給予了這樣的肯定：
“恒大亞洲奪冠是對三中全會一份厚禮。改革任務很重，足球卻驗證了一個道理：在不差錢的中國，只要用錢的主體是企業，錢用對地方，還是可以出成績的，相信市場，相信企業，相信職業化，土豪主導比政府主導強。中國足球，沒白瞎習大大對你們的關注和期待，恒大，好樣的。”
細心的體育記者發現，除了國足， 2013 年在央視新聞聯播里出現頻率最高的就是廣州恒大。
扶搖直上的廣州恒大也吸引了馬云的注意。 2014 年，馬云掏出 12 億買下廣州恒大50%股權，球隊更名為“廣州恒大淘寶隊”。一年后，恒大淘寶在新三板掛牌上市，被稱為“亞洲足球第一股”。
不過，隨后兩年里，這家明星公司累計虧損17. 6 億。
叁
首富許家印對這點虧損是不在意的。
首先，許家印覺悟很高。他崇拜毛澤東，把“紅”視為廣州恒大的關鍵詞，于是就有了紅色球衣、足校外的紅色圍墻、以及他時刻強調的主旋律精神——與當年王健林帶著錢到現場督戰的做法不同，許家印曾經多次號召恒大國腳們：任何時候都要把國家隊的訓練和比賽擺在第一位，為中國足球“獻身”。
另一方面，這位首富似乎也不差錢。去年 3 月的恒大業績發布會上，有記者質疑恒大資金鏈問題，得到了許家印這樣的答復：
“賬面上有超過 3000 億現金，還問我資金吃不吃緊?”
許家印沒有透露過足球給恒大地產帶來的收益，但搜狐財經曾經做過統計： 2010 年，恒大集團的銷售業績為 504 億， 7 倍增幅遠高于國內其他房企。到 2013 年銷售額就突破了 1000 億，公司資產規模從 1044 億達到 3482 億，“相當于恒大每在足球上投資 1 元，其資產規模就擴張近 100 元”。
隨后幾年，這些數據一直保持飆升，到 2016 年，恒大集團以3733. 7 億元的銷售額超越萬科，成為第一房企。而與如今輝煌形成鮮明對比的是，涉獵足球兩年前，恒大還在因為資金問題面臨上市難題。
對于許家印來說，足球顯然是一筆名利雙收的好買賣，盡管他同時需要背負成名的“煩惱”—— 2012 年他的愛馬仕皮帶在“全國兩會”會場外被拍到后，這位素來有老干部作風的地產商，第二年就把皮帶換成了國產的七匹狼。
圖：許家印曾穿戴的愛馬仕皮帶
江湖上很多人都明里暗里羨慕著許家印。
比如蘇寧的張近東。從 2014 年贊助西甲巴塞羅那俱樂部開始，蘇寧在足球上的動靜就不少， 2015 年年底，蘇寧接手原江蘇舜天，更名為江蘇蘇寧，由此開啟砸錢模式。沒多久，張近東就喊出了“三年內問鼎中超冠軍、五年內雄踞亞洲之巔”的口號——跟許家印幾年前被嘲笑的那個目標幾乎一樣。
而老江湖王健林也在去年提到：“如果恒大一直這么一花獨放下去，我實在看不下去，不排除我出來跟他掰掰手腕。”——這被視為最近“萬達打算接管大連一方”傳聞的預兆和佐證。
然而，在中國，足球從來都不是一門簡單的生意。
在大連，王健林之后的那位足球關鍵人物徐明心思就全然不在足球上。他借大連實德靠近并討好了“足球市長”，一度風生水起，最終也隨著后者倒下而入獄，去世時年僅 44 歲。
前《南方體育》總編輯龔曉躍也表達過類似觀點：“至少我了解的，沒有‘純粹’因為喜歡足球而巨資投入的老板。”足球帶來的社會資源、廣告效應、社會和政治影響力，才是老板們在綠茵場上前仆后繼撒幣的終極動力。
肆
于是，每位大人物的入場和離去都布滿玄機。
20 年前王健林充滿真性情的離別宣言，事后也有了新解讀。在業內人士看來，那不過是利益博弈下的精明選擇，只是假借了情懷之名——龔曉躍對此的評價是：“王健林在職業聯賽初期，已經從足球里拿到應得的回報了，等把大連隊出手的時候，中國足球已經轉入低谷了。所以退出頗為明智。”
二十年間世事變遷。萬達總部早就從大連搬到了北京，王健林也剛剛在長安街旁的辦公室里度過風雨飄搖的一年。歲末年會上，他組織全場合唱了《歌唱祖國》，期間幾次抹淚。
事后他解釋，落淚是因為想起了 1998 年。
那年，萬達獨家贊助了法國世界杯的預選賽——那是中國隊除了 2002 年之外離世界杯最近的一次。中國隊在對戰伊朗的預選賽上，以1- 0 取得了上半場領先。
中場休息時，場內播放的音樂就是《歌唱祖國》。那是王健林的要求：一定要在中國隊主場營造好熱烈氣氛，突出愛國主義情懷。音樂效果很好，他記得，全場 4 萬多人全部站立合唱，很多人都落淚了。
時隔 20 年，王健林又唱起了《歌唱祖國》，他重新站在綠茵場邊的跡象也越發明晰。但此時此地，足球之于萬達意味著什么，或許只有王健林自己能回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