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迷”們在讀《紅樓夢》。殷立勤/攝 光明圖片/視覺中國
中國郵政發行的《中國古典文學名著——〈紅樓夢〉》特種郵票。郝群英/攝 光明圖片/視覺中國
編者按
“開談不說《紅樓夢》,讀盡詩書也枉然。”《紅樓夢》是我國古典四大名著之一,深受廣大讀者喜愛。但數百年來,《紅樓夢》流行的同時,一系列難以解釋的謎團也深深困擾著紅學愛好者和研究者,其中最引人關注的就是作者與成書問題。人民文學出版社日前推出“四大名著珍藏版”,其中《紅樓夢》署名為“曹雪芹著,無名氏續”,引發社會關注。
人民文學出版社日前推出“四大名著珍藏版”,其中《紅樓夢》署名為“曹雪芹著,無名氏續”,引發讀者關注。資料圖
為此,記者采訪了中國紅樓夢學會常務理事杜春耕先生,請他為我們講述《紅樓夢》是如何寫成的,以期引發對《紅樓夢》作者與成書問題的進一步討論。
考證與索隱之爭
中國紅樓夢學會常務理事杜春耕先生一直癡迷紅學,他購買與收藏了大量珍貴的《紅樓夢》版本及資料。一談到《紅樓夢》,杜春耕就難掩激動之情:“在四大名著里,只有《紅樓夢》單獨成了一門學問,叫作‘紅學’。但是,也只有《紅樓夢》存在的疑問最多,許多令人不解的謎團至今仍未能解開。比如數百年來,我們一直在爭論曹雪芹到底是誰?曹雪芹是《紅樓夢》的作者,這是毫無疑問的,但《紅樓夢》的作者是否只有曹雪芹一人?這些問題我們都沒有搞清楚。紅學首先應當是研究《紅樓夢》作者與成書的學問,但是百年來,我們一直在蔡元培與胡適的索隱與考證之爭的圈子里打轉,沒有走出胡適對《紅樓夢》作者的考證結果。”
20世紀初,以蔡元培為首的索隱派和以胡適為首的考證派關于《紅樓夢》的爭論在當時引起了軒然大波。影射與索隱是中國文學創作、批評的一個傳統,《紅樓夢》開篇即說“作者自云:因曾歷過一番夢幻之后,故將真事隱去,而借‘通靈’之說撰此《石頭記》一書也,故曰‘甄士隱’云云”,因此探索故事背后隱去的真事,也不能說是全無道理。蔡元培認為,《紅樓夢》的主要人物都生活于康熙時期,“作者持民族主義甚摯。書中本事,在吊明之亡,揭清之失,而尤于漢族名士仕清者,寓痛惜之意”。而對自己的《石頭記索隱》,蔡元培很有信心:“自以為審慎之至,與隨意附會者不同。”但是,這一理論并不被主流學界所接受。
最激烈反對蔡元培的當屬胡適。胡適以“大膽假設,小心求證”為口號,扛起了考證派的大旗。他的考證結果最后結集為《紅樓夢考證》,不僅證明曹雪芹(胡適認為即曹寅孫子曹霑)是《紅樓夢》的作者,后四十回為高鶚所續,還得出了《紅樓夢》是曹雪芹自傳的結論。“這也是目前大家普遍認同的觀點,當時胡適顯然占了上風。”但實際上,胡適與蔡元培誰也沒能說服對方,雙方后來借用題序、寫跋的方式又有交鋒,只是考證自傳說在當時成了主流。胡適的本意在于提倡借助對作者和版本的考證,傳播科學的研究方法,但后來的發展顯然偏離了這一思路。經過這一論爭,胡適的觀點至今仍然被當成“不刊之論”。
“走出胡適對《紅樓夢》的考證結果,并不是說胡適的研究方法是錯誤的,而是我們應當跳出胡適的論證思路和結果,繼續‘求證’。”杜春耕說,“胡適的觀點并不能完全解釋《紅樓夢》的作者與成書問題,特別是《紅樓夢》中的諸多矛盾。”比如,甲戌本(甲戌本因書中有“至脂硯齋甲戌抄閱再評”而得名,一般被認作是現存最早的《紅樓夢》版本)第一回【眉批】就說:“若云雪芹披閱增刪,然后開卷至此這一篇楔子又系誰撰?足見作者之筆狡猾之甚。后文如此處者不少。這正是作者用畫家煙云模糊處,觀者萬不可被作者瞞蔽了去,方是巨眼。”可見,開卷的這篇楔子并不是曹雪芹所寫。類似的還有第五回【側批】:“一路設譬之文,逈非《石頭記》大筆所屑,別有他屬,余所不知。”這些批語都指出了《紅樓夢》的部分原文并非出自曹雪芹之手。另如刊刻《紅樓夢》的清代書商程偉元在序言中也說:“《紅樓夢》小說本名《石頭記》,作者相傳不一,究未知出自何人,惟書內記‘雪芹先生刪改數過’。”刪改數過,即刪改數遍,可見《紅樓夢》的作者與成書情況在當時就已經不清楚了,唯一能斷定的是曹雪芹對這本書進行過刪改。究其根源,胡適只是假設,然后找來了一些證據推論,但推論是否合適合理,從目前來看,還欠缺實據。
書中矛盾重重
“《紅樓夢》中的矛盾太多了,但是嗜紅者往往把它視為經典,有意地忽視這些矛盾。”杜春耕介紹,“牛津大學教授霍克思(David Hawkes)英譯《紅樓夢》時已經發現了書中很多矛盾的地方。”“譯者譯一本書,對書中情節是否連貫,文字有無優劣,有時候比作者還要清楚。就如第六十七回尤三姐和她恥情歸地府的情節,霍克思認為是很晚才穿插進書里去的。”而李拓之在《〈紅樓夢〉的瑕疵》一文中則指出了《紅樓夢》中文字“繁復重犯”和曹雪芹不避“寅”“宜”諱等問題。杜春耕說:“《紅樓夢》里的矛盾,比如黛玉與寶釵的年齡、金陵十二釵正釵的提法等等,都是極明顯的例子。”
1.黛玉的年齡。第二回中,賈雨村初執林府西席,黛玉時年五歲。只過了一年(“堪堪又是一載光陰”),至第三回黛玉初入賈府,王熙鳳問黛玉“妹妹幾歲了”,己卯本、夢稿本都答曰:“十三歲了。”而第三回回目也有蹊蹺,甲戌本作“榮國府收養林黛玉”,己卯本、庚辰本作“林黛玉拋父進京都(都京)”,甲辰本、舒序本作“接外孫賈母惜(憐)孤女”,其他各本與此略同。以林家的條件,黛玉需要被“收養”嗎?而林如海健在,作者為何稱黛玉為“孤女”?“拋父進京”,那么黛玉進賈府是她自己的選擇嗎?不同回目所體現的作者意圖,相互間似乎也是格格不入。
2.寶釵的年齡。寶釵初進榮國府時,年方十四。而第二十二回,賈母讓王熙鳳操辦薛寶釵入賈府后的第一個(十五歲)生日。書中在不滿一年的時間里,陸續發生了元春加封賢德妃省親、興建大觀園、秦可卿淫喪天香樓、秦鐘賈寶玉鬧學堂等等諸多故事,而這些故事定然不是一年的時間維度能夠涵蓋的。
3.金陵十二釵正釵的提法前后不同。在第五回夢游警幻仙境時,賈寶玉曾翻看《金陵十二釵》的正冊、副冊、又副冊,這十二正釵分明是黛玉、寶釵、元春、探春、迎春、惜春、湘云、妙玉、鳳姐兒、巧姐、李紈、秦可卿。而在第四十九回,批語則說“此回系大觀園集十二正釵之文”,這時十二正釵變成了李紈、迎春、探春、惜春、寶釵、黛玉、湘云、李紋、李綺、寶琴、邢岫煙、鳳姐兒,比第五回多了李紋、李綺、寶琴和邢岫煙,少了元春、妙玉、巧姐、秦可卿。
4.王熙鳳的年齡。第四十九回中說:“敘起年庚,(眾女及寶玉)除李紈年紀最長,他十二個人皆不過十五六七歲,或有這三個同年,或有那五個共歲,或有這兩個同月同日,那兩個同刻同時,所差者大半是時刻月分而已。”按這種說法,鳳姐兒至多十七歲。而在第六回,劉姥姥一進大觀園時,就說鳳姐兒“不過十八九歲”。其實,不只鳳姐,這段說詞與其他人比如惜春的年齡也很難對上。
“《紅樓夢》中的矛盾其實還有很多,這里只是舉了一些淺顯的例子。如果《紅樓夢》是曹雪芹一人所寫,照理不應出現這么多的前后矛盾;而且不僅正文有矛盾,很多批語也前后矛盾。”杜春耕說,“有的人把脂硯齋重評本的某些版本當成偽書,有的人就斷定《紅樓夢》不是曹雪芹寫的,這些都是很極端的觀點,并不可取。應當打破思維定式,從書本身尋求解決矛盾的思路。”
“增刪五次”是關鍵
“我們讀《紅樓夢》,都會認為這本書應當存在一個完善的、最后的底本。但是事實上,從上述的談論中,我們可能已經懷疑這本書不止一個作者,而曹雪芹只是其中比較重要的一位作者。這可以先從《紅樓夢》的書名說起。”甲戌本《凡例》:“是書題名極多,《紅樓夢》是總其全部之名也。”意思是說,《紅樓夢》是用來總括其所有出現之異名的,比如《石頭記》《風月寶鑒》《金陵十二釵》等等。一本書為什么會出現幾種不同的名稱,僅僅是同書而異名嗎?
甲戌本第一回說:“空空道人……因空見色,由色生情,傳情入色,自色悟空,遂易名為情僧,改《石頭記》為《情僧錄》。至吳玉峰題曰《紅樓夢》。東魯孔梅溪則題曰《風月寶鑒》。后因曹雪芹于悼紅軒中披閱十載,增刪五次,纂成目錄,分出章回,則題曰《金陵十二釵》。并題一絕云: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都云作者癡,誰解其中味?至脂硯齋甲戌抄閱再評,仍用《石頭記》。”《石頭記》應當是《紅樓夢》的本名,而空空道人是書中角色,名字本身就是虛構的;而吳玉峰、東魯孔梅溪、曹雪芹與脂硯齋四個名字,雖然不一定是真實姓名,但應當是確有其人,尤其是曹雪芹和脂硯齋。而曹雪芹對《紅樓夢》最大的貢獻就是“披閱十載,增刪五次,纂成目錄,分出章回”(程偉元所謂“刪改數過”)。
甲戌本的這段話是解讀《紅樓夢》成書的關鍵。即《石頭記》本身應當有一個底本,吳玉峰增刪潤色后,改名為《紅樓夢》;而后孔梅溪再加修改,改名為《風月寶鑒》;曹雪芹刪改數過后,易名為《金陵十二釵》;至脂硯齋抄閱修改并加評點,仍用《石頭記》,就形成了今天我們所看到的各個版本的《紅樓夢》。曹雪芹以前的吳玉峰等人修改《紅樓夢》的事情幾不可考,但脂硯齋卻是加工過《紅樓夢》的。如庚辰本第二十二回【眉批】:“鳳姐點戲,脂硯執筆事,今知者寥寥矣,不怨夫。”明確說鳳姐點戲情節為脂硯齋所寫。
“甲戌本的這段話已經很好地回答了《紅樓夢》的成書問題,只是我們通常不重視這段話,而沉陷在胡適和蔡元培的爭論里。”杜春耕說,依照這段話,曹雪芹對《紅樓夢》做了大量的修改工作,所謂“增刪五次”,就意味著應當形成了五個不同的《紅樓夢》底本,而他未能最終完成修改工作就去世了(脂硯齋批語:“壬午除夕,書未成,芹為淚盡而逝。”),還沒有來得及整理出一個完美的本子來,所以由脂硯齋在曹雪芹整理的諸多不同《紅樓夢》底本基礎上,進行了一些章節和文字的處理。
《紅樓夢》中的諸多矛盾,其實與曹雪芹未能最終定稿有關系。增刪五次,每一底本在回目、故事的安排與銜接上就不盡相同,所以脂硯齋在整理時綜合利用這些本子,將不同底本的內容以他的思路進行拼合整理,也就產生了年齡矛盾、十二正釵前后不同等諸多問題。比如上面提及的寶釵年齡問題,很明顯中間那些不可能在一年內發生的故事是從其他本子里插進來的;而黛玉初進賈府,一說6歲,一說十三歲,這是兩個不同的有關黛玉的故事底本所致。這種例子在《紅樓夢》里還有很多,使得書中前后環節之間不能完美銜接。“但是,從已發現的脂評本我們也能看出,脂硯齋對《紅樓夢》的回目和文字,甚至包括情節,都有他的增刪潤色。因此,脂硯齋其實也是《紅樓夢》的作者之一。”杜春耕說。
“《紅樓夢》經過了不同作者的長時間潤色,在曹雪芹和脂硯齋手上得以最終成形。但是曹雪芹和脂硯齋究竟是誰?《紅樓夢》成書的具體細節是什么樣的?這些問題還需要學界的同人們進一步努力探究。”杜春耕感嘆,“紅學研究不能舍本逐末,應當先在作者與成書的問題上苦下功夫,打好研究的‘基石’,然后才能構筑起紅學的‘大廈’。跳出過去學人的思維,借助但不囿于胡適對《紅樓夢》的考證,‘青出于藍而勝于藍’,才是紅學未來的出路。”
*原標題:《紅樓夢》是怎樣寫成的——專訪中國紅樓夢學會常務理事杜春耕先生
*來源:《光明日報》(2018年02月27日07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