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95歲高齡的金庸先生(1924-),近幾年已經基本不接待訪客和媒體。目前金庸基本臥床休息,也會看佛經,看電視,但不再寫作,出門走動已不太方便。前幾年90大壽,沒擺宴席,僅小聚。去年香港“金庸館”開館,他也沒有出席。
十幾年前,金庸的社會活動還頗為活躍,筆者曾于2000年-2003年間在香港、上海、杭州等地多次專訪金大俠。
對于作品的修訂、翻譯、出版,金庸先生都非常重視,哭笑系之,是有話要說的。
金庸79歲那年,計劃修改出版他的全部武俠作品,筆者曾專程前往他位于香港島的書房訪問。記得他書房兼接待室的門口樸素干凈,張貼著他自己手書的一副對聯:“飛雪連天射白鹿,笑書神俠倚碧鴛。”聯中的14個字,分別是他14部武俠小說書名的第一個字。
金庸先生站在門口迎接,穿著一身淺色西服,戴著金絲邊眼鏡,頭發梳得一絲不茍,笑容滿面,精神飽滿,氣度不凡。相比之下,因當時九月香港的暴熱,筆者穿著T恤衫,覺得頗不禮貌。
也就是在那次作品修改中,金庸把舊版《射雕英雄傳》里黃蓉的年齡等“硬傷”修改掉了。他表示,在修訂作品時,還是經常為小說人物流淚。
近日英國麥克萊霍斯出版社面向全球發行《射雕英雄傳》英文版第一卷,這是這部作品首次被譯成英文出版,引起了很大的關注。實際上,舊版《射雕》是有很多“硬傷”的。筆者重新整理當年與金庸先生談及他的作品創作、修訂和出版的對話,與讀者分享。全文首發于澎湃新聞。
本文作者與金庸先生
“我的歷史觀有了些許進步”
宋元:在您門口,我看到您手書的對聯:“飛雪連天射白鹿,笑書神俠倚碧鴛。”
金庸:為了使得讀者易于分辨,我把我14部長篇小說、中篇小說書名的第一個字,湊成一副對聯:“飛雪連天射白鹿,笑書神俠倚碧鴛”。我寫第一部小說時,根本不知道會不會寫第二部;寫第二部時,也沒有完全想到第三部小說用什么選題,更加不知道用什么書名。所以,這副對聯當然說不上工整,“飛雪”不能對“笑書”,“白”與“碧”都是仄聲。但如果出一個上聯征對,用字完全自由,總會選幾個比較有意義而合規律的字。
宋元:當年您在創作這14部小說時,如何避免情節和人物雷同?
金庸:我在創作這些人物時有一個愿望:“不要重復已經寫過的人物、情節、感情甚至細節。”限于才能,這個愿望不見得能達到,然而總是朝著這個方向努力。大致來說,這些小說是各不相同的,分別注入了我當時的感情和思想,主要是感情。我喜愛每部小說中的正面人物,為他們的遭遇而快樂或悲傷,有時會非常悲傷。
宋元:和傳統的武俠小說比,現代武俠小說有什么發展和推進?
金庸:武俠小說繼承中國最早的武俠小說,應該是唐人傳奇中的《虬髯客傳》、《紅線》、《聶隱娘》、《昆侖奴》等精彩的文學作品。其后是《水滸傳》、《三俠五義》、《兒女英雄傳》等等。現代比較認真的武俠小說,更加重視正義、氣節、舍己為人、鋤強扶弱、民族精神、中國傳統的倫理觀念。讀者不必過分推究其中某些夸張的武功描寫,有些事實上不可能,只不過是中國武俠小說的傳統。
宋元:一些讀者反映,讀您的武俠小說,發現您前后期的民族觀念略有不同?
金庸:我初期所寫的小說,漢人皇朝的正統觀念很強。到了后期,中國民族各族一視同仁的觀念成為基調,那是我的歷史觀有了些許進步之故。這在《天龍八部》、《白馬嘯西風》、《鹿鼎記》中特別明顯。韋小寶的父親可能是漢、滿、蒙、回、藏任何一族之人。即使在第一部小說《書劍恩仇錄》中,主角陳家洛后來也皈依回。和尚、道士、喇嘛、書生、武士之中,也有各種各樣的個性和品格。有些讀者喜歡把人一分為二,好壞分明,同時由個體推論到整個群體,那絕不是作者本意。
“我在寫一些自己做不到的事情”
宋元:聽說您在創作的時候,非常投入,常常進入角色,甚至于哭出聲來?
金庸:我正在寫的時候,以后重讀自己作品的時候,常常為書中人物的不幸而流淚。我寫楊過等不到小龍女而太陽下山時,哭出聲來,寫蕭峰因誤會而打死心愛的阿朱時哭得更傷心;我寫佛山鎮上窮人鐘阿四全家給惡霸鳳天南殺死時熱血沸騰,拍案而起,把手掌也打痛了。
宋元:您作品中的正面人物大都有兩種結局:郭靖、喬峰以天下為己任,寧死而不悔;而陳家洛、袁承志、張無忌則是功成名就,飄然隱退。哪位主人翁身上有您的影子?
金庸:藝術作品總有些夸張,我在寫一些自己做不到的事情,比如喬峰酒量很好,而我喝一點就不行了。郭靖努力奮斗,不怕困難;喬峰顧全大局,具有犧牲精神;段譽從不生氣,即使在困難的情況下,仍然對每個人很好;令狐沖對什么都無所謂。在現實生活中,這些我都做不到,但希望做到。
宋元:您覺得您的作品最大價值在哪里?
金庸:我的小說價值在于強調是非觀念,做人強調要有俠義精神,看到不公平的事情要站出來,同情弱者,見義勇為,不該做的事情不做。
宋元:您最喜歡您哪一部作品?
金庸:這個問題很難答復,所以常常不答。單就“自己喜歡”而論,我比較喜歡感情比較強烈的,如《神雕俠侶》、《倚天屠龍記》、《飛狐外傳》、《笑傲江湖》。如果問哪一部作品最好,我相信自己在寫作過程中有所進步:長篇的比短篇的好些,后期的比前期的好些。不過很多讀者不同意,我很喜歡他們的不同意。
宋元:您希望讀者從什么角度去讀您的武俠小說?
金庸:讀者可以從故事性的角度,可以從文學性的角度,也可以從小說人物的角度。
以金庸為主題的常設展館“金庸館”,展出金庸手稿、照片、早期小說版本以及各類水墨畫等
“電影中的韋小寶太無賴”
宋元:您的作品一改編成影視劇,往往會引來非議。聽說您也不喜歡自己的小說改編成電視劇,但為什么還賣版權?
金庸:沒辦法。就好像如果我生了15個小孩,自己照顧不到只好交給幼兒園一樣,他們虐待我的孩子,我很生氣,也只好與校長交涉。他們把我的小說改得不好,我以后就再不賣了,就像知道這家托兒所不好,下次再不送孩子進去了。
寫小說時,會把感情放進去,這很難拍出來。我現在看到《天龍八部》阿朱死的那段,還會哭呢。別人自己創造一個故事,我當然更不喜歡。
宋元:您的最后一部作品《鹿鼎記》,自問世以來,議論紛紛,褒貶不一,請問您對它的評價如何?也有人說,人們喜歡韋小寶,恐怕倒不是他特講義氣什么的,倒是他運氣奇好,艷福齊天,又不用學習,滿足了很多人的幻想,對此您怎么看?
金庸:我撰寫的習慣向來是每天寫一段,第二日刊出,所以這部小說也是連續寫了2年又11個月。《鹿鼎記》和我以前寫的武俠小說完全不同,那是我故意的。一個作者不應該總是重復自己的風格與形式,要盡可能地嘗試一些新的創造。
因為主角韋小寶的性格,有些讀者不滿《鹿鼎記》。小說的讀者喜歡自己代入書中的主角,而韋小寶是不能代入的。
小說的主要任務之一是創造人物。好人、壞人、有缺點的好人、有優點的壞人等等,都可以寫。魯迅寫阿Q,并不是鼓吹精神勝利法;作者只是描寫有那樣的人物,并不是鼓勵讀者模仿他的行為。
讀我小說的很多是少男少女,那么應當向這些小朋友提醒一句,韋小寶重視義氣,那是好的品德,至于其余的各種行為,千萬不要學。
宋元:您覺得韋小寶和阿Q這兩個人物有什么異同?
金庸:這個比法我不敢當,我是在學魯迅的筆法。韋小寶是封建社會的一個小人物,他身上有很多缺點;阿Q則是近代社會的一個人物典型,魯迅先生借此深刻地揭露了國民性。
宋元:您覺得周星馳演的韋小寶怎么樣?
金庸:周星馳是我的朋友,他演的韋小寶里面,有很多是編輯和導演的意思。其實小說中的韋小寶也有正經的一面,而影片中的韋小寶太無賴了,一味取鬧。
周星馳主演的電影《鹿鼎記》
“改到關于喬峰的情節,還是忍不住流淚”
宋元:查先生,您的武俠小說已經廣受好評,但您仍下決心對作品進行二度修改,是出于什么考慮?
金庸:一般許多作家到了晚年,都會“悔少作”的。我寫武俠小說的時候,還要寫社評,辦報紙,時間非常緊湊。那時,我的寫作經常會被突發事件打斷。在上世紀六七十年代,中國大陸發生的事情比較多,變化復雜,我必須花很多時間去關注研究,寫時評,所以武俠小說的寫作有時就很匆忙。
文學作品反復修改是常事,如宋詩“春風又綠江南岸”,作者原來用的不是“綠”字,曾用過“到”、“滿”等。
宋元:您的作品繁復龐雜,修改起來,就不像修改詩句那么簡單了。
金庸:是的,改小說比較困難,牽一發而動全身,像曹雪芹改《紅樓夢》,披瀝十載。
宋元:也有人說,無論金大俠修改得如何完美,但盜版書中的錯別字就足以抵消修改所帶來的文學價值。
金庸:我的小說的出版過程都很奇怪,不論在海外、香港、臺灣,還是大陸,都是先出各種翻版盜印本,經我修訂授權的正版經常出得晚。對此,我只能說,大家不要去買盜版本。在香港,買盜版本也是非法行為。
宋元:您修改自己的作品時,會不會再次被自己的文字感動?
金庸:當然會。拿目前正在修改的《天龍八部》來說,情節上不會有大的改動,但改到關于喬峰的一些情節,感慨于他的命運,還是忍不住會流淚。
宋元:某種程度上,您的名字成了巨額利潤的代名詞,所以曾有一些人盜用您的名字出版武俠小說,對此您如何看?
金庸:寫得好的,我不敢掠美;至于充滿無聊打斗、色情描寫的,就不免令人不快了。
1997版電視劇《天龍八部》中的喬峰與阿朱
“我沒有俠氣,但古龍有”
宋元:您如何評價另一位武俠小說大師古龍?
金庸:古龍也是我的好朋友。我和他都是寫武俠小說的,我沒有俠氣,但古龍有,他很會喝酒,很有俠氣。有一次,他和倪匡喝酒,旁邊有一個日本人要和他們比試,結果古龍叫人把酒倒進了面盆里,要這樣比試。這個氣勢把日本人嚇跑了。
宋元:除了“紅學”,現在既有專門研究您作品的“金學”,也有專門研究錢鐘書作品的“錢學”,對此您怎么看?您認識錢鐘書先生嗎?
金庸:“金學”的說法不敢當,“金學”不值得研究。不如大家有興趣談,不如說“金庸茶館”比較隨意,大家聊天。錢鐘書先生的學問很廣博,我萬萬及不上他,我有他一半學問就很好了。以前錢先生曾送我一套他簽名的《管錐編》,我非常感激;后來我也送給他一套書,是《鹿鼎記》。
宋元:請問您如何評價陳寅恪、胡適兩位先生?
金庸:他們兩位都是學問很好的人、陳寅恪歷史修養高,功底深,是學界模范,品格也高;胡適在西方受教育,他用西方觀點研究文學,提倡白話文,有一定創見,提倡科學民主,引進現代思想。他們對社會都有很大貢獻。陳先生是我最佩服的一位學者,學問那么好,我就是學一生一世也來不及了。
“晚一分鐘截稿,就多一分競爭力”
宋元:您自己如何評價您武俠小說家、學者和報人三種不同的身份?
金庸:這三者當中,我學者做得最差,以后多研究學問是我的選擇。以前寫小說,辦報紙,覺得自己的學問還應付得過來;后來當了大學教授,跟其他教授相比,自己的學問就不夠了。之前有個朋友送了本講解梵文的書給我,我讀起來,覺得太難了,讀不下去。
辦報紙是身不由己的事。以前辦報紙,看大樣,常常搞得很晚,一般要到凌晨4點才入睡。直到現在,我也沒有把這個習慣改過來,就連太太也陪著我到凌晨才休息。所以現在出去旅行,上午的活動我沒辦法參加的。
宋元:您一手創辦《明報》,又一手把它辦成一張大報,有什么“秘訣”嗎?
金庸:也沒什么“秘訣”,就是要努力和投入。比如晚一分鐘截稿,就多一分競爭力。像美國發生“9•11”事件,他們的時間是早晨,我們這兒就是晚上。如果白天截稿,就會漏了大新聞。
宋元:您寫武俠小說、辦《明報》、寫社評,都是十分耗費精力的事,但給人的感覺,您一直游刃有余,您如何保養身體的?
金庸:我年輕時,身體支付得太多。現在我會在跑步機上走路,一邊走一邊看電視,休息完再走15分鐘。因為那部機器會越來越快,走著走著就會覺得很疲倦。以前少林寺曾請我去參加一座佛像的開光儀式,那里有個高僧教我練氣功,但我很懶,回家后就沒再練了。
《明報》創刊號
宋元:回顧您走過的歲月,您覺得實現了您的人生理想嗎?
金庸:對于我而言,第一個理想是,少年和青年時期努力學習,得到相當的知識和技能;第二個理想是,進入社會后辛勤發奮,做幾件對自己、對別人、對社會都有利的事情;第三個理想是,衰老時不必再工作,能有適當物質條件、健康、平靜愉快的心情和余暇來安度晚年,逍遙自在;第四個理想是,我創辦了《明報》,確信這事業對社會有益,希望它今后能夠長期存在,繼續發展,為大眾作貢獻。
宋元:回顧您的人生理想,您覺得是如何去實現的?
金庸:做任何一件事,都要全力以赴。有十分的力氣,絕不使九分。即便是小事情,也要認真對待。總之要不怕失敗,不氣餒,做事情要堅持到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