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部獲得本屆奧斯卡7項提名的熱門電影,以三塊廣告牌帶出一個關于仇恨和憤怒的難題,最終又讓人在三封信中找到答案:能從深淵中解救我們的,只有愛。
文 | 矮木
編輯 | 金匝
1
這個時代的主題詞一定是“喪”。去年,奧斯卡的影帝頒給了《海邊的曼徹斯特》飾演Lee的男主角卡西·阿弗萊克,今年的《三塊廣告牌》,從某種意義上延續(xù)了這種“喪”,主角海耶斯是一位暴躁的單身母親,女兒被強奸焚尸,兇手一直逍遙法外。
與《海邊的曼徹斯特》相同的是,兩位主角都身處在一種無解的痛苦之中,法律也好,人間煙火也罷,本質(zhì)上都不能讓他們失去至親的痛損減一毫。人們常說,電影是造夢的工具,但是最近兩年,在“普天同喪”氣氛的感召下,越來越多的電影人開始直面生活中的慘淡,甚至鮮血淋漓的部分。哪來那么多幸福美滿、人間團圓?命運制造悲劇常常任性隨機,一旦中招,唯有承受。
不同的是,《海邊的曼徹斯特》中的Lee選擇了為難自己,用麻木和冷漠把自己包裹起來,試圖用盡余生去懲罰所犯的過失。而《三塊廣告牌》中的海耶斯則開啟了懟天懟地的戰(zhàn)斗模式,她不要理解,不要同情,同時也拒絕理解和同情別人。
憤怒暴躁是電影前半部分母親海耶斯的主要情緒。
影片的前半部分,這個不幸的母親花式飆臟話,她的血管里沸騰著對全世界的憤怒,天天看漫畫、只知道欺負黑人的警察讓她憤怒,對她的行為表達不滿的牙醫(yī)讓她憤怒,勸她平靜和接受的神父也讓她憤怒,勾搭上年輕小姑娘的前夫更讓她憤怒。如果《海邊的曼徹斯特》中痛苦是Lee活下去的唯一動力,那支撐海耶斯的無疑是隨時可能被引爆的憤怒。
海耶斯的憤怒需要出口,她租下前往小鎮(zhèn)必經(jīng)之路上三塊廢棄的廣告牌,用最有視覺沖擊效果的紅底黑字潑灑她的憤怒:
強奸致死
兇手至今逍遙法外
你在干什么,威洛比警長?
2
期待走投無路的憤怒母親手撕不作為的警察、逼迫對方找到兇手的觀眾可能要失望了。《三塊廣告牌》尤為寶貴的一點是,沒有使用我們習慣的二元對立人物設置,威洛比警長并不是個尸位素餐的垃圾警察,相反,他在小鎮(zhèn)上一直盡忠職守,熱心善良,對海耶斯女兒的案子,事實上警方已經(jīng)用盡全力:全國排查,并沒有與罪犯DNA匹配的嫌疑人,案發(fā)現(xiàn)場沒有目擊證人,也沒有任何一條線索能夠支撐警察繼續(xù)調(diào)查下去。
讓人類試圖去接受“無解”是困難的,這樣的人物設定也很難不讓我們與一件又一件的社會新聞產(chǎn)生聯(lián)想,我們習慣了非此即彼的思維模式,認定一方立場的同時,就絕不會站在另一方的角度思考問題。
我們可以套用輿論場上的慣用模型來理解這個故事:一定有人覺得海耶斯太可憐,女兒慘死,警察不作為,這個母親做任何事情都天經(jīng)地義,那些混蛋警察就該有這樣的人來收拾,破不了案理所當然就是廢物。
而另一群人肯定也會利用海耶斯的無理取鬧大做文章,海耶斯是很可憐,但也否認不了她的bitch,占據(jù)道德制高點要求全世界去補償她的痛苦,這不合理。警察已經(jīng)盡了全力,威洛比警察是個沒有多少時間的癌癥患者,這不合情。故意用電鉆傷害別人,半夜去警察局縱火,更不合法。沒有任何人希望悲劇發(fā)生,你不能因為自己的不幸去要求全世界陪著你一起傷心。
電影中海耶斯為了報復放火燒警察局。
《三塊廣告牌》避開了這勢不兩立的邏輯,也沒有試圖去標簽化任何一個人。這部電影的深意也在于此,時代情緒充滿暴戾和憤怒,在這暴戾和憤怒里,在不會主動消失的偏見和仇恨里,這個時代的人們,該如何自處?
3
電影給出的答案是愛與寬恕,影片中途威洛比選擇了結自己的生命,但這事先計劃好的死亡并沒有那么讓人悲傷,事實上很少有電影能把死亡拍得如此溫柔:他留下了三封信,更準確地說,是留下了他對這個世界的牽掛和留戀,寬恕和幽默,以及體諒和盼望。
牽掛和留戀留給了妻子和兒女,在死去的這一天,一家人去了河邊,威洛比和孩子們做了傻傻的游戲,他和妻子擁抱、親吻、做愛,他們喝了酒,醉意讓彼此都覺得舒服,兩個人還拿王爾德的生殖器開起了玩笑,在柔軟的沙發(fā)上笑作一團。
自殺前,威洛比安排與家人度過了最幸福的一天。
在留給妻子的信中,威洛比說起在這一天和妻子最后一次擁有彼此,“我在你體內(nèi),你在我身上,電光火石之間似乎有那么一刻,覺得黑暗未曾到來。”這句情話如此性感,又如此妥當,足以讓每個人相信,離開的這一天,在不講道理的命運面前,威洛比并不恐懼,也并不孤獨。
寬恕和幽默留給了海耶斯,雖然對方在生命最后的時光依然給他搗亂,威洛比有一百個理由去怨恨這個蠻不講理的母親,他自然也是有怨氣的,在最后的信中,威洛比告訴海耶斯,自己已經(jīng)支付了廣告牌接下來的費用,并且幽了她一默,“雖然我的死跟你無關,但人們不會這么想,但愿他們不會殺了你”。
海耶斯讀著威洛比的信。
讀到這里的時候,海耶斯微微笑了一下。威洛比用以彼之道還施彼身的方式,幽默地化解了她與海耶斯之間的對立。在這里,我們不得不佩服編劇兼導演的馬丁·麥克唐納的智慧,這個玩笑更像是開給現(xiàn)代人的藥方,憤怒和仇恨只能引發(fā)更多的憤怒和仇恨,于現(xiàn)實人生,毫無意義。
最后,威洛比把自己對這個世界的體諒和盼望,都給了自己的同事和好兄弟迪克森,一個幾乎等同于男版海耶斯的角色,他告訴對方,仇恨永遠解決不了問題,但冷靜卻不一樣。他勸解迪克森要放下內(nèi)心的憤怒和仇恨,因為“成為一名警探真正需要的,是愛。”
許多觀眾開玩笑說,這部電影最適合的名字應該是《局長三封信》,的確,電影以三塊廣告牌帶出的仇恨和憤怒難題,卻在威洛比三封信中,找到了所有問題的最終答案:能從深淵中解救我們的,只有愛。
4
這鍋美式心靈雞湯火候勁道,恰到好處,命運給出無解的悲劇,尚在人間的人總要想辦法活下去。如果觀眾足夠細心的話,會發(fā)現(xiàn)這個看似絕望的故事里面,有諸多溫柔和明亮的瞬間。
威洛比舉槍自殺時,為了不讓妻兒驚慌,特地用黑色袋子套住腦袋,還在上面留言:不要打開,先報警。
生前和海耶斯交涉,兩人各執(zhí)己見,互不相讓,但威洛比疾病發(fā)作吐血,海耶斯的第一反應是“oh,baby”,這短暫的句子是海耶斯沒能掩飾住的部分,蠻橫和冷酷都是表象,她心中始終存在著柔軟的部分。
還有,三塊廣告牌豎起來后,海耶斯固執(zhí)地在每個廣告牌下面布置好鮮花,這些事旁人留意不到,但作為母親的她,總需要些什么,去表達對女兒的愧疚和思念。
以及不得不提到本片的配樂,影片開頭,伴隨憤怒的海耶斯一起出場的是一首愛爾蘭民謠,歌詞中有一句“當所愛的人已經(jīng)逝去,誰還愿意在這荒冷的世上獨自凄涼”。
整個故事層層推進的過程中,不管鏡頭下怎樣的憤怒,怎樣的絕望,背景音樂永遠和緩溫柔,甚至越是憤怒、不可遏制的時刻,音樂越溫柔,直到最后,溫柔化解了憤怒,故事中的人們,決定用另一種態(tài)度去面對接下來的人生。
影片最后,勢不兩立的海耶斯和迪克森攜手踏上了尋找兇手的旅程,兩人有段對話:
海耶斯:迪克森,你確定我們要這樣做?
迪克森:殺了那個人?不是很確定,你呢?
海耶斯:我也不確定,我覺得我們可以在路上再決定。
這時,片尾音樂響起,歌中唱的是,時間從來不曾停留,離開我的你此刻身在哪里……如果我能擁有你永恒的愛,我會珍惜與你的每一天。
電影接近尾聲時,海耶斯終于露出了笑容。
故事到這里就結束了,并沒有給出一個明確的答案和結局。但行至此刻,又不得不承認,這就是最好的答案和結局。
這個答案不光是針對單一事件本身,更多的是,在“普天同喪”的時代困局中,身處現(xiàn)實生活中的每個人,當厄運降臨,當憤怒和仇恨趕走所有的理智和平靜,或許都可以想想這個故事,想想那三塊廣告牌和威洛比三封信,想到在任何時刻,都不要放棄內(nèi)心的柔軟和慈悲,因為在人生的絕境中,最終能打撈和拯救我們的,只有它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