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標題:《三塊廣告牌》:撕掉商業詭計的面具,人生并不如夢
王斌| 文
王斌,作家、評論家、編劇。策劃過電影《活著》、《滿城盡帶黃金甲》、《搖啊搖,搖到外婆橋》、《有話好好說》、《一個都不能少》、《我的父親母親》、《千里走單騎》等;編劇過電影《英雄》、《十面埋伏》、《霍元甲》、《青春愛人事件》與《美人依舊》;出版了小說《六六年》、《遇》、《斯德哥爾摩綜合癥》與長篇報告文學《活著·張藝謀》等。
《三塊廣告牌》海報。
這幾類人物形象幾乎不可能成為中國電影的主角:復仇心切并所向披靡的母親,癌癥晚期、內心充滿自責并自殺的警長,品行不當而被免職的“媽寶”警員。他們的存在形態,顯然與我們習慣的銀幕之“夢”有所齟齷。但在本屆奧斯卡熱門影片《三塊廣告牌》中,觀者會在觀影過程中,自覺或不自覺地剔除“夢”之色彩,還原其顯現的人生殘酷的真實所向。
《三塊廣告牌》以一樁屏幕影像中并未“在場”的奸殺案作為引子,點燃了諸多情節爆發點,讓渴望復仇的母親與對兇案真相追查無果一籌莫展的警長、性格暴戾的警員發生了激烈沖突。角色呈現出絲毫不加粉飾以至于面目可憎的人性,足以顛覆和瓦解我們在流俗作品中常見的關于好人和壞人的既定概念。該如何評價他/她們呢?母親“無理”取鬧乃至縱火焚燒警局,警長對未偵破的兇案看似無所作為,以及那位歧視黑人的警員流氓地痞式的自暴自棄;然而每個人又都有各自的難處、絕望和努力——這些都導致觀眾難以簡單地用好壞來界定角色。
盡管《三塊廣告牌》的編導最終為劇中主要人物找到了一個“人性復歸”的節點——我認為這是影片的敗筆,因為這樣一來就削弱了對日常中真實人性的揭示——但即便如此,影片主要情節已足以刺激我們的習常“觀念”。
如今,觀眾已然被馴化得在潛意識中認定了在大銀幕上應該出現什么人、不該出現什么人,好人與壞人的定義也潛在地被一套規訓的觀念所框定。長久以來,我們都習慣以單調的標準模式作為觀影的前提條件,來“鑒賞”和評判一部作品,毫無反思地投入其中。我們會隨著劇情的起伏跌宕而興奮、激動、喜悅、感動、擔憂、痛苦,但卻忽略了這一切反應早已被“我”在不知不覺中接受的一套“社會法則”所規范。
這套從不顯形的規范,早已預先備好了一套供我們解讀作品的語義修辭。經過社會塑造的大眾觀看一部經過編碼的電影作品時,情感反應模式早已像電腦程序一般被預先設定。換句話說,你的觀影反應貌似純粹出自于你,但其實是先在別處設計好的,在此過程中,你已然喪失了純粹的“自我”。
這也是為什么,在今天這個信息與消費雙峰并舉的時代,我們需要對貌似討好我們(在這里,我們已先在地被設定為一名消費者)、哄我們“快樂”的商業機制———商業電影是這一機制的一部分,一個零件——保持高度警覺,防止被它塑形乃至徹底改造,在不知不覺中被無形之手塑造為一個沒有了個性的人。當千人一面、千人一腔成為現實,且對某個“實在之物”———比如一種流行商品:服裝、汽車、電影等等——作出整齊劃一的反應時,獨立自主的、有個性的人,其實已然消影無蹤了。
抹去個性差異,動因各異,最有代表性的乃是商品經濟下的商業詭計,它不惜動用各種有形與無形的手段、工具,對個體的人實施重塑與修理之術。最顯著的即來自廣告、媒介與影視作品肆無忌憚的狂轟濫炸,在它們的默契合力之下,我們最終以“適應”的方式被重塑與改造了。所謂“適應”指的是被嚴絲合縫地嵌入了商業詭計所設計的模式之中,我們仿佛心悅誠服地接受了沒有個性的“面具”,久而久之,竟將“面具”之“我”誤認為真我。
君不見,當下這一代人的言談舉止、購物方式、生活趣味幾近整齊劃一嗎?人們樂此不疲、津津樂道的事情也總與他人一般無二嗎?如此一來,真實的人生之況味、體驗、感悟、理性,乃至獨立的思考能力都被裭奪了,我們成為了在社會中沉淪的“常人”,徒具干癟的、軀殼式的由商品經濟所賦予的人形符號,一個可以隨時被他人替換的“復制的人”。
抽象地說,藝術存在的唯一理由乃是為了喚醒人們被虛偽的社會大潮所掩埋或湮沒的自我。藝術可能會刺疼你,搖撼你,讓你不舒服、甚至感到茫然與震驚,因為驀然呈現在眼前的“現象”(藝術之映象)讓你熟悉的那個世界突然變得陌生化了,你過去所接受的那套在主流教化下誕生的闡釋系統瞬息之間失效了,失語之嘆油然而生。
與此同時,你又分明真切地感受到你置身其間的這個時代、社會乃至世界,與此時進入眼簾的映象仿若異曲同工。由此,你會陷入沉思與追憶,讓這個撲面而至的映象與你被喚醒的感受無從逃遁地彼此“照面”——這些最初陌生而后熟悉、明朗起來的映象,漸漸地剝離掉那些被商業詭計所遮蔽的偽裝與矯飾,真實的、赤裸的以至于冷酷的人生、社會開始一點點從你沉睡的心靈深淵醒轉過來。惟在此時,蟄伏在你的心靈世界里從未須臾與你分離的那個“真我”,在夢中受到召喚,從而覺醒。
所謂藝術,便應當責無旁貸地充當了這一喚醒與去蔽的功能。
《三塊廣告牌》毋庸置疑地屬于此類藝術。當你按照國人熟悉的心理慣性預測情節發展時,它總會猝不及防地轉彎,把你甩出觀影“舒適區”。所以有些觀眾可能會感到不適,甚至一時間找不到讀解的鑰匙。至于奧斯卡之評委們,這個信奉商業主義的財富和利益集團之所以讓此片“錯失”最佳影片大獎,并非因其眼拙,而是出自他們回避人生本質的價值觀。
在此,我無意過多劇透這部影片,一切留待觀者自己去體味和思考。我只是藉由這部電影,發出一點借題發揮的一孔之見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