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去數十年,認為中國古代方術屬于“封建迷信”或所謂的“糟粕”,可以說是中國學術界主流的看法。少數對這種看法有異議的學者,在談論中國古代方術時,通常也難以避免使用主流的話語和概念來進行表達。而在這樣的話語和概念體系中,對中國古代方術坦然進行非主流的闡釋往往是很困難的。所以談論中國古代方術,總是容易讓人聯想到“偽科學”或“民科”,似乎是“嚴肅”的學者應該遠離的話題。其實,這個“主流”的話語和概念體系,并不是中國人文學者自主選擇的,而是他們被迫采納的。這種采納也不是中國人文學者深思熟慮的結果,他們只是在科學主義的淫威和裹挾下被迫如此而已。
但是,通常在我們潛意識中已經與“現代科學”綁定在一起的“現代西方”,其實并不缺乏多元的思考——只是我們經常用科學主義的有色眼鏡將它們過濾掉。如果我們本“他山之石,可以攻玉”之旨,考慮將某些“現代西方”的權威話語和中國古代方術聯系起來思考,就有可能在理論上別開生面。
史蒂芬·霍金
史蒂芬·霍金《大設計》中的思考
霍金(Stephen Hawking)晚年勤于思考一些具有終極意義的問題,他的《大設計》(The Grand Design)一書集中反映了這些思考。在第三章“何為真實”(What Is Reality)中,霍金從一個金魚缸開始他的論證:
設想有一個魚缸,里面的金魚通過弧形玻璃觀察著外部世界,現在它們中也出現了物理學家,決定發展它們自己的物理學,它們歸納觀察到的現象,建立起一些物理學定律,這些定律能夠解釋和描述金魚們通過魚缸所觀察到的外部世界,甚至還能正確預言外部世界的新現象——總之完全符合人類現今對物理學定律的要求。
霍金可以確定的是,金魚的物理學肯定和人類現今的物理學有很大不同,這當然容易理解,比如金魚觀察到的外部世界至少經過了玻璃的折射。但現在霍金的問題是:這樣的“金魚物理學”可以是正確的嗎?
按照我們以前長期習慣的、從小就由各種教科書灌輸給我們的標準答案,這樣的“金魚物理學”當然不可能是正確的。因為它與我們今天的物理學定律不一致,而我們今天的物理學定律則被認為是“符合客觀規律”的“科學事實”。
但再往下想一想,我們所謂的“客觀規律”,實際上只是今天我們對人類所觀察到的外部世界的描述,我們習慣于將這種描述定義為“真實”或“客觀事實”,而將所有與我們今天不一致的描述——不管來自金魚物理學家還是來自以前的人類物理學家——都判定為“不正確”,卻無視我們所采用的描述其實一直在新陳代謝。
所以霍金問道:“我們何以得知我們擁有真正的沒被歪曲的實在圖像?……金魚的實在圖像與我們的不同,然而我們能肯定它比我們的更不真實嗎?”
這是非常深刻的問題,而且答案并不是顯而易見的——比如,為什么不能設想人類現今的生活環境只是一個更大的金魚缸呢?
在試圖為“金魚物理學”爭取和我們人類物理學平等的地位時,霍金非常智慧地舉了托勒密和哥白尼兩種不同的宇宙模型為例。這兩個模型,一個將地球作為宇宙中心,一個將太陽作為宇宙中心,但是它們都能夠對當時人們所觀察到的外部世界進行有效的描述。霍金問道:這兩個模型哪一個是真實的?這個問題,和上面他問“金魚物理學”是否正確,其實是相同的。
盡管許多人會不假思索地回答說:托勒密是錯的,哥白尼是對的,但是霍金的答案卻并非如此。他明確指出:“那不是真的。……人們可以利用任一種圖像作為宇宙的模型。”霍金接下去舉的例子是科幻影片《黑客帝國》(Matrix,1999~2003)——在《黑客帝國》中,外部世界的真實性遭到了終極性的顛覆。
霍金舉這些例子到底想表達什么呢?很簡單,他得出這樣一個結論:不存在與圖像或理論無關的實在性概念(There is no picture or theory-independent concept of reality)。
他認為這個結論“非常重要”,因為他所認同的是一種“依賴模型的實在論”(model-dependent realism)。對此他有非常明確的概述:“一個物理理論和世界圖像是一個模型(通常具有數學性質),以及一組將這個模型的元素和觀測連接的規則。”霍金特別強調,他所提出的“依賴模型的實在論”在科學上的基礎理論意義,他視之為“一個用以解釋現代科學的框架”。
霍金這番“依賴模型的實在論”,很容易讓人聯想到哲學史上的貝克萊主教(George Berkeley)——事實上,霍金很快在下文提到了他的名字,以及他最廣為人知的名言“存在就是被感知”所代表的哲學主張。非常明顯,霍金所說的理論、圖像或模型,其實就是貝克萊所說的“感知”的工具或途徑。
在哲學上,一直存在著“實在論”和“反實在論”。前者就是我們熟悉的唯物主義信念:相信存在著一個客觀外部世界,這個世界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不管人類觀察、研究、理解它與否,它都同樣存在著。后者則在一定的約束下否認存在著這樣一個“純粹客觀”的外部世界。比如“只能在感知的意義上”承認有一個外部世界。霍金以“不存在與圖像或理論無關的實在性概念”的哲學宣言,正式加入了“反實在論”陣營。
這段霍金公案的要點在于:我們今天用來描述外部世界的圖像,并不是終極的——歷史上曾有過各種不同的圖像,今后也還會有新的圖像,而且這些圖像在哲學意義上是平權的,就好像“金魚物理學”和人類物理學是平權的一樣。
雖然今天我們通常接受由牛頓和愛因斯坦為我們提供的圖像來描述外部世界,但古代中國人則用《五行志》所提供的圖像來描述他們所面對的外部世界。
資料圖
《五行志》與古代中國人的外部世界圖像
以前我曾在小書《想象唐朝·唐人小說》中說過:“在唐人小說所反映的唐人的精神世界中,肯定是沒有唯物主義的。在那個世界里有鬼魂、神仙、狐貍精、猿猴精、妖怪等等,這些東西都和人相處在一個世界中。”唐人小說中所反映或想象的外部世界,當然和我們今天教科書標準答案中的外部世界大相徑庭。
如果說這是小說家言,何足信據?那么歷代官修史書,該是煌煌正史了吧?那總不是小說家言了吧?至少歷代古人都沒認為它們是小說家言吧?可是我們如果耐心看一看歷代官史中的《五行志》,就會發現《五行志》中所反映、所描述的外部世界,和唐人小說中的外部世界非常相似。
只不過,因為以前《五行志》長期被定義為“封建迷信”和“糟粕”,所以我們很長時間都拒絕去看《五行志》中的世界。
1976年中華書局曾有《歷代天文律歷等志匯編》十冊,其中僅最后一冊以“附錄”形式收入了《漢書》、《續漢書》及《宋書》三史的《五行志》中少量“有關天文的資料”(在總共3968頁中只占85頁),正是因為編印者認為《五行志》中除此之外的絕大部分內容都是“糟粕”。
著名出版家俞曉群曾有“歷史在糟粕處斷裂”的高論:謂在我們已經長期習慣的思維定勢中,一旦某種事物被認定為“糟粕”,就極少有人會去關注它,許多人還避之惟恐不及。歷代《五行志》中的史料就是如此。
如果我們回到前面的“霍金公案”上去,那么很顯然,歷代《五行志》所描繪的,正是古代中國人眼中的外部世界圖像。
某些思想陳舊、僵化的人或許會產生這樣的疑問:即使《五行志》真的反映了古代中國人心目中的外部世界圖像,這樣的圖像,難道在今天還會有什么意義嗎?這種充斥著怪力亂神的迷信“糟粕”,難道還真的值得重新整理、重新接續起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