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在《第二性》中,波伏娃說:“女性除非獲得自由選擇生育的權力,否則就不可能真正解放。”口服避孕藥的出現,賦予了女性這種權利。
在影響人類私生活的藥物中,如果偉哥甘居第二,那么排名第一的,毫無疑問是避孕藥,這種藥物使得性脫離生育,變成一種純粹的愉悅。避孕藥不只是一種有效工具,影響也遠不止于性,它還是一種符號,動搖了半個世紀以來的人際關系和女性角色,讓現代女性對家庭、事業擁有更多的選擇權。
1967年的《時代》雜志將“魔丸”(避孕藥)的圖片放到封面上,報道稱它解放了美國社會中的一大群人,并改變了她們的生活,預言最終它將改變這個世界。
1993年,《經濟學人》雜志將其列為當今世界的七大奇跡之一。
1967年“魔丸”登上《時代》封面
如今,避孕丸早已成為世界上最為廣泛使用的藥物之一,新的避孕技術也在不斷出現。然而,這顆“魔丸”在半個多世紀前的誕生著實為“令人難以置信”的“創舉”,而其象征的平等權益和人身保障觀念的實現更非一帆風順。
這些都被記錄在一本名為《魔丸的誕生》的書中。我們現在司空見慣的一顆小藥丸,不知經過了多少曲折,跨越了多少偶然。它是面臨政治、宗教等諸多壓力,排除萬難,才實現的科技進步與人文關懷互相結合的奇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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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說避孕藥的發明是一部電影,那么瑪格麗特•桑格、格雷戈里•平克斯、凱瑟琳•麥考米克、約翰•洛克四位,就是這部電影的聯合主演,他們對避孕丸的問世起到了決定性作用——桑格掀起了社會啟蒙、麥考米克的資金支持、平克斯的科學攻關、洛克的藥品測試。”
避孕丸的誕生
1
在斯考奇與科學家會面后,平克斯和西爾又一次修改了藥丸的配方。如今,團隊成員都用注冊商標名恩那維德稱呼這種藥。平克斯給它取了一個更簡單的名字——那種藥丸,好像那是世上唯一重要的藥。世上沒有“那種肥皂”“那種吸塵器”“那種車”,卻有“那種藥丸”,因為在他們看來,這一產品已經帶上了特殊的識別符,因為其藥片的形式,將其與之前所有的避孕工具都嚴格區分了開來。這并不是點滴的改善,它根本就是一種全新的發明,而這正是婦女們需要的。這就是“那種藥丸”,她們一直在期待的藥丸,會改變一切的藥丸。
到了1957年,平克斯和洛克都有了充分的信心,認為避孕丸是有效且安全的。他們最大的挑戰在于,讓更多婦女嘗試這種藥,與此同時,他們要嘗試能否進一步改良配方,減少副作用。
平克斯并不像瑞斯—雷那樣為婦女吃的苦頭而擔心。有些人將圣胡安婦女在波多黎各臨床測試中所表現出來的反應,歸咎為“波多黎各婦女極其豐富的情感活動”,而平克斯也依然相信——或者說希望——許多副作用都不過是心理作用。為了印證這番理論,他設計了一個簡單的試驗。他將恩那維德給了一組女性,并一如既往地提示她們或許會有一些藥物反應。
然后,他又抽取了另一組女性,說是給了她們恩那維德,但實際上卻僅僅是一種安慰性藥物。不過,像第一組一樣,他警告她們說會有一些副作用。他還告訴第二組,她們應該同時運用另外一種避孕方法,以確保她們不會懷孕。第三組女性拿到了恩那維德,卻沒有得到任何關于副作用的警告。
第一組中有23%的人表示有副作用。在拿到了不會引起任何反應的安慰性藥物的第二組中,有17%的人表示有副作用。服用了恩那維德,但沒有事先獲得警告的第三組中,僅有6%的人表示有副作用。
平克斯的實驗違反了現代醫藥研究中的兩條基本規則:他的病人并未被告知研究目的,也未被告知其中的風險。但是這樣的結果讓他進一步確認,自己是對的——很多副作用都是假想出來的,是預期和恐懼的結果。
平克斯信心大增,并開始召集更多婦女參加測試。支持波多黎各研究多年的優生學派人士克萊倫斯·甘布爾主動提出,愿意再資助第二期的測試。他把平克斯的團隊介紹給了賴德紀念醫院的醫療主任。這家醫院位于離圣胡安三十五英里的東部海岸城市烏馬考,甘布爾已經與其合作了二十余年。
那一年早些時候,他捐贈了一臺燒灼機,被醫院用來進行絕育手術,他還出錢培訓了一名醫生,教他正確使用這臺機器。他甚至捐贈了一輛紅色的吉普,讓醫護人員可以驅車穿越烏馬考那泥濘斑駁的街道,去探訪病患。
一本名為《Birth Control Review》的雜志封面圖,雜志發行于1923年,畫面中描述了一位被生育拖垮了的女性形象,雜志的創辦人桑格斯是一位女性生育計劃的倡導人。
在賴德紀念醫院,測試恩那維德的任務落到了全院唯一的婦產科人員艾達琳·彭德爾頓·薩特維特醫生身上。就像瑞斯—雷醫生一樣,薩特維特醫生出生在美國,以宗教傳教士的身份來到波多黎各。在賴德,她每年要接生六百個新生兒。來到波多黎各后,她很快就明白了,許多懷孕的婦女到醫院來只有兩個目的:生下孩子,然后,馬上就絕育。
“哦,醫生,做手術吧。”她們會這樣說。若不是可以在醫院里做絕育手術,薩特維特醫生說,大部分婦女都會選擇在家里由助產士幫著接生。不過,薩特維特醫生依然經常回絕她們。除非這些女人已經有了三個或更多的小孩,而且已經得到了丈夫的同意,她不會同意為她們做絕育手術,而是教她們如何使用避孕膜。
如今,為了測試避孕藥,她選擇了烏馬考一個名叫拉維加的地區。甘布爾把那個地區描繪成他所見過的“最令人印象深刻的”貧民窟——沒有廁所或下水道,住房如此擁擠,連“讓路人擠過”的空間都沒有。甘布爾聘請了一位女士在拉維加進行人口統計,挨家挨戶地詢問母親們,她們有多少孩子,是否已經絕育,另外,如果有的話,她們正在使用何種避孕方法。薩特維特開始在拉維加召集測試參與者,并開始向那些無法在醫院進行絕育手術的婦女派發恩那維德。
在征集志愿者方面,她全然沒有碰到困難。然而,藥物副作用再次讓她的工作變得復雜起來。婦女們抱怨有突破性出血、惡心和頭疼的情況。在檢查她的病人時,薩特維特注意到另一個值得關注的問題:服用避孕藥數月的婦女有宮頸發炎的跡象。子宮頸為子宮底部連接陰道的狹窄開口。這種炎癥未必有害,但或許會讓一些病人出血。“不論怎么說,子宮頸看起來氣呼呼的。”她觀察道。
不過,迫切想要避孕的婦女們還是繼續不斷地來參加測試。眼看著測試已經在波多黎各的兩個社區開展起來了,平克斯和他的團隊便開拓起第三個測試地來:海地的王子港。參與測試的病人越來越多,這給了平克斯和西爾希望,他們可能很快就有足夠的數據來證明恩那維德的安全性。
與此同時,為了降低副作用,平克斯繼續測試不同的劑量和化學成分。他試圖在藥丸里加入少量的解酸劑,不過他不確定這是否會起到任何作用。一段時間內,平克斯和張民覺發現西爾的復合物意外地摻了極少量名為美雌醇的合成雌激素。一直以來,平克斯都僅僅使用黃體酮,而避開雌激素。
眾所周知,雌激素會引起癌癥,并且他對使用這種激素的長期作用頗為擔心。他一直假設,黃體酮對女性是安全的,但雌激素卻不一定。當得知復合物有意外的夾雜物時,平克斯要求制藥商去掉雌激素。不僅僅是因為他懷疑雌激素的安全性,還因為他懷疑或許正是雌激素引起了一些副作用。不過,當西爾將純凈的恩那維德寄到波多黎各時,結果令人吃驚。婦女們不僅繼續感到惡心,突破性流血也更嚴重了。
現在,平克斯突然想到,或許這種意外的摻雜是件好事。在進行了更多試驗后,他發現,當雌激素的量減少時,突破性出血更嚴重了;當雌激素的量增加時,惡心和胸疼有所加重。他還發現,當雌激素的劑量太低時,藥物的避孕效果也減弱了。這樣一來,他不再要求西爾將藥物純化,反而建議西爾有意地在十毫克的避孕藥中加入1.5%的美雌醇——在平克斯看來這似乎是最佳的比例。副作用并沒有完全消失,但減少了,而且出血完全停止了。
他們準備就用這個配方了。
1960年的暢銷避孕藥
1957年初期,退出率依然相當高,而參與測試的人數依然相當少——平克斯認為太少了,不足以贏得食品藥品監督管理局的批準。
平克斯知道他永遠無法對數萬婦女測試這種藥,即使數千也極其勉強。然而,據他所知,要獲取食品藥品監督管理局的批準并沒有什么基準,沒有任何具體的數字要求。因此,為了讓他的研究聽上去更重大,他不再提及有多少婦女參加測試。事實上,他根本不再提及女性,而是討論試驗過程中他觀察到了多少個經期。他在一項研究報告中寫道:“在完全按照要求進行治療的1279個周期中,沒有一例懷孕”。
這樣的統計數據會得到科學家的重視,也無疑會得到食品藥品監督管理局的重視,但是對于在里奧佩德拉和烏馬考工作的人來說,還有其他跡象讓他們確信,這種藥是有效且受歡迎的。在伍斯特基金會實驗室工作的安妮·美林參加了波多黎各的臨床測試,她告訴采訪者,自己對于早期結果感到很興奮:
“我看到了這些已經有很多很多孩子的年輕女人。不過,我是等看到她們的記錄后,才知道她們有多年輕。她們之中的一些人在我看來好像是曾祖母級的,你知道嗎?皮膚褶皺,瘦削憔悴……我看著這個人的記錄,她只有34歲,但她已經有十個孩子了。 ”
她繼續說:看到她們連續服用避孕藥一年……她們在一年之內都沒再懷孕……眼前的她們多么健壯而精力充沛!但是,令人興奮的是,比如說,有些人在洪水中失去了她們的孩子,就決定暫停服藥,再生一個孩子。然后,我們就看著她們懷孕、生產,而且她們的情況都很好。
美林說,在科學家當中有“這樣一種恐懼”,婦女服用避孕藥后,會要么只生女孩,要么只生男孩,因為激素或許會在某種程度上改變子女的性別,或者,更糟糕的是,這些新生兒或許會是畸形兒。她說,看著新生兒出生時,社工們感到很寬慰,因為她們看到生出來的嬰兒都很健康,而且男女比例相當。
當然,這種軼聞式的證據并不能證明這種藥是安全的,但是它讓波多黎各的醫生和研究團隊越來越有信心,相信他們所做的事情是正確的。
2
在芝加哥郊外的斯考奇,杰克·西爾和公司的其他領導正處在一個兩難境地。避孕藥肯定會引起爭議:它在很大程度上沒有經過嚴格測試,又遭到天主教會的堅決反對;與此同時,它又有潛力為首家推出此藥的公司帶來源源不斷的利潤,這將會成為比阿司匹林和青霉素更常用的婦女用藥——她們會每天服用這種藥,或許數年如一日,不論健康或者生病。
如果它有效,如果它獲得批準,如果它不會令婦女生病,如果它受歡迎,或至少是得到社會的接納,那么全世界將會有數百萬的婦女,以每顆藥約五十美分的價格,每人每年服用二百四十顆。這數字是十分驚人的,這種藥很可能將是由西爾公司推出的最重量級的拳頭產品。最劃算的是,截至目前,他們幾乎沒有任何投入,因為凱瑟琳·麥考米克承擔了研究和開發的大部分費用。
西爾面對著一定的難題。為一種給健康人的藥物進行測試,都有哪些準則?一家公司需要做些什么,才能證明這樣一種產品的安全性?一年的測試足以衡量長期的效果嗎,還是需要五年、十年?
圖為來自美國亞利桑那州的一個家庭,在1957年(避孕藥誕生的年份)之前,美國母親平均會生育3.5次,像這樣有7個孩子的家庭很常見。
平克斯力勸杰克·西爾不要為此停滯不前。最終,這些問題是找不到答案的,因為這樣的產品前無古人。所有的藥物都有風險,但是眼前這種藥能帶來的回報將是獨一無二的。這將是一種可以賺錢、改變命運、改變文化,并解決饑餓、貧困和過度擁擠這樣的世界性課題的良藥。
平克斯還提出很重要的一點:生孩子也是一件很危險的事,特別是對那些生著病、身體虛弱或者處于饑餓中的女性而言。一種可靠的避孕藥到底能拯救多少生命,實在沒辦法去評估,但是就算沒辦法評估,也要在考量這種藥的風險時,考慮到這一點。數年后,同樣的論點也被用在墮胎合法化上。
杰克·西爾和公司里的其他人都去過波多黎各的貧民窟。他們知道平克斯是對的,他們知道,幾乎不可能用數字來衡量這種藥的益處。
西爾的臨床研究主任I.C.溫特——在西爾公司,大家都叫他“冷酷溫特” ——講了一個故事:他認識這樣一對夫婦,因為妻子在寒冬的夜晚特別討厭離開溫暖的被窩,去洗手間拿她的避孕膜,他們有了三個“額外的孩子”。
“你知道嗎?那都是真實發生的事情。”溫特說。
作為西爾公司的股東和簽約雇員,平克斯很有信心,他懇請杰克·西爾考慮收購生產避孕藥主要成分的制造商。如果這種藥正如平克斯希望的那樣,成為暢銷藥,那么西爾可以通過收購控制供應鏈,大幅提高利潤水平。
平克斯提出該建議數月后,西爾便完成了首宗企業并購,收購的目標是波多黎各的魯特化學品公司(Root ChemicalsInc.)及其墨西哥分公司——類固醇產品公司(ProductosEsterioides)。在一次股東致辭中,西爾說,這次并購能夠以低廉的價格給公司提供生產新激素類產品所需要的原材料。他并沒有具體說明是哪些產品。
杰克·西爾有充分的理由盡快行動。平克斯和西爾已決定使用異炔諾酮,而西爾公司的科學家弗蘭克·科爾通已為其申請了專利。與此同時,西爾的競爭對手派克—戴維斯正在研究是否采用平克斯考慮過的另一種復合物炔諾酮制造藥物,而該復合物是由辛泰公司的杰拉西發明的。杰拉西力勸派克—戴維斯去拼一把,但是派克—戴維斯和西爾有業務關系,所以不想與其直接競爭。平克斯的藥丸在派克—戴維斯看來不過是“小土豆”。
其他對手或許會參與競爭。業界所有人都知道平克斯和西爾在做什么,問題不在于其他公司是否能夠研發出類似的一種藥,而是其他公司有沒有這樣的膽量。
“我們公司的聲譽是絕對無懈可擊的。”西爾公司當時的營銷要員詹姆斯·S.歐文說。然而,一旦西爾公司開始銷售避孕藥,他補充道:“我們就會進入民意完全未知的領域。 ”
最后,杰克·西爾下了定論:潛在的回報大于風險。不過,值得一提的是,他確實留了一手。西爾公司并沒有把恩那維德當作一種避孕藥,而是聲稱其為治療月經失調的藥物,并向食品藥品監督管理局申請批準。杰克·西爾告訴公司的股東:“有傳聞稱,這種藥或許可以在生理學領域內幫助避孕。 ”
在1957年向食品藥品監督管理局提交的申請中,西爾公司沒有提到避孕。停經、痛經和經血過多,這些是恩那維德旨在解決的經期問題。該公司還聲稱這種新藥可以用來治療不育。雖然個案不多,但是測試表明,讓子宮休息數月的婦女更容易在停止服用此藥后懷孕,這就是所謂的“洛克式反彈”。
食品藥品監督管理局的人自然會明白字里行間的意思,他們也可以從主流媒體的報道中看到,平克斯和西爾正在研究恩那維德的避孕效果。不過,就當時的情況而言,這一切都不重要。檢察官無法以避孕藥的名義駁回這種藥,因為西爾公司并沒有遞交避孕藥的申請。唯一的問題是,它是否在治療月經失調方面安全有效。
如果食品藥品監督管理局批準了這種治療月經失調的藥物,恩那維德將成為合法藥物,全美所有的醫生都可以把這種藥開給病人。那樣一來,平克斯將更容易找到愿意將此藥寫進處方開給病人的婦科醫生,而或許這些病人并沒有嚴格意義上的月經失調,只是想找到一種更有效的避孕方法。平克斯覺得這樣很好,世界將會認識到恩那維德的真正效用。
《魔丸的誕生》,作者: [美]喬納森·艾格,譯者: 語冰,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