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花瓣離開花朵暗香殘留

香消在風起雨后無人來嗅

曾經刷遍大街，但其實這首歌已經消失好久。

昨晚，Sir再次點開它，因為有一位與之相關的人，英年早逝了。

李大為。

他是導演，今年才47歲，患膽管細胞癌不幸病逝。

昨晚，陳坤、董潔、劉亦菲都在微博上悼念，劉亦菲說：

“謝謝你留下了大家青春的回憶。”

她說的是一部15年前的劇。

彼時，確實是劉亦菲、陳坤、董潔的青春。

而這部2003年萬人空巷的劇，以及主題曲《暗香》，說不定也是你、我、無數80后90后的青春——

《金粉世家》

現在好多劇里的青春，都不是那個味了。

小鮮肉確實青春無敵，但一到劇里大多變油膩；還有那些金牌大叔，總是發福了還要演大學生……

但《金粉世家》是真青春——劉亦菲16歲，陳坤26歲，董潔23歲。

當然不止年齡。

不攜帶小鮮肉的做派，他們把年輕真的活進了那個遙遠的民國年代。

還不止他們。

劇中隨便一個男配（遲帥），也基本復刻了民國文青的氣質。

左為遲帥飾演的柳春江，右不明。 

既然說到民國的故事基礎，不得不提本劇來自八十五年前的同名原著小說，作者是張恨水（民國家喻戶曉的當紅作家。因為創作題材類似，很多人常常把“鴛鴦蝴蝶派”的張恨水，和張愛玲做比）。

別一聽八十五年前就覺得遠。Sir眼里，張恨水反而比瓊瑤更親近。

因為看得很少，可能有偏見——Sir覺得瓊瑤劇中的愛情矛盾，很多看似悲情，卻實屬雞零狗碎。

而張恨水、張愛玲雖然也寫溫婉無奈的愛情，但其中確有時代變遷，用愛情的禁忌，揭示了更大的階層和社會禁忌。

另外，也別一聽到鴛鴦蝴蝶，就覺得特唯美。

Sir記得它，不光因為幾位主角的青春和美，更因為他們的“不美”。

首先，男主角就不美。

男主陳坤，飾演一個高富帥紈绔子弟，金燕西。

這個富二代，擺當年就叫“拆白黨”，如果擺現在的劇里，就是渣男——

他沒抱負、沒責任感。

在那個風云突變的時代，他毫無家國憂患，只知談情說愛。

他有惡名。

在那個意識保守的年代，他明明與白秀珠（劉亦菲飾）有婚約，卻還是縱情聲色場所，拈花惹草。

當然，他也不尊從禮法，約束言行。

遇見了一見鐘情的冷清秋（董潔飾），他并不展開平等追求，而是動用家里勢力，挨家挨戶找“秀女”（這種行為已經靠近惡少）……

金榮笑道：“七爺，你要找的那個人，給你找到了。”燕西道：“我要找誰？”金榮笑道：“七爺很掛心的一個人。”燕西道：“我掛心的是誰？我越發不明白你這話了。”金榮道：“七爺就全忘了嗎？那天在海淀看到的那個人呢。”

——摘自原著

除了帥，他也不是毫無優點。或者說那么多缺點中，確實藏了一個矛盾點：

不管濫情、專情，他始終是情種。

當然，這個在舊時代也是大缺點，原著中，他身為總理的父親金銓說：

……燕西這東西，太胡鬧……為了一個女子，就肯另立一個家，和人做街坊，慢慢地去認識。用心實在也用心，下工夫實在也肯下工夫。但是有這種工夫，何不移到讀書上去？老實說，他簡直是靠他幾個臭錢，去引誘人家的。這種婚姻，基礎太不正當，成就了也沒有什么好處。嚴格一點地說，就是拆白。我四個兒子，全是正經事一樣不懂，在這女色和一切嗜好上，是極力地下工夫，我恨極了。

這個“缺點”，導演李大為用一場極短的戲就道了個明白。

有一次金少爺想逛花店，恰逢大雨。在司機阻攔下，金仍執意要去。

在花店，他遇到了夢中情人，冷清秋。

但時機轉瞬即逝，冷小姐坐上人力車，快速離開了。

于是金少爺大步跑出，撞翻了花架，撞碎了花瓶……他回頭一看，二話沒說就把褲袋里所有的錢，都稀里嘩啦丟在了地上。

身為一個富家公子，他穿著筆挺西裝，暴雨中追了十幾條街。

因為他眼里沒有錢，沒有身份，沒有世俗，只有那個隨著暴雨遠去的身影。

很奇怪，從民國讀者到2003年的觀眾，大家不會討厭一身缺點的金燕西。

看著看著，你反而會進入人物，從主觀視角去體驗他的情愛觀，思考他在輕視什么，又看重什么。

今天的劇呢？

這樣的人一出場，彈幕已經把他刷死。

再看兩位女主，也是不美的。

女二號劉亦菲，飾演和金燕西門當戶對的白秀珠，白富美一枚。

她的家世，起初不如總理家族背景的金燕西。

身為大家閨秀，她當然有一身公主病。

很作。

特能生氣，光第一集就生了三次氣。

控制欲強。

高傲，讓她的愛變成了繩子。

當她看見金燕西跟電影明星勾搭，她吃醋。而她吃醋的方式，不是告訴他她需要愛，而是習慣性地試圖控制。

我不許你和她這樣的人說話

別人可以你不行

我說不行就是不行

這也普通。畢竟關系未深。

再往后，占有欲強，人格逐漸黑化。

得不到的一定要得到，她不肯和金燕西分手，而是不斷糾纏，破壞他和冷清秋的感情。

畢竟，當一個大家閨秀單向付出的愛，被一個地位低很多的女子搶走，那種刺激確實傷自尊。

一傷自尊，自然就生毒。在金家敗落后，她以自家勢力為餌，誘惑金燕西背叛感情，漸漸心理扭曲。

女一號董潔，飾演家世平凡的冷清秋，簡稱“白凡美”。

雖然出身不富，但好歹是讀書人的女兒。

她外表素雅，所以見慣了風月的金燕西一見，立刻就被打動：

燕西生長金粉叢中，雖然把倚紅偎翠的事情看慣了，但是這樣素凈的妝飾，卻是百無一有。他不看猶可，這看了之后，不覺得又看了過去。

——摘自原著

但素雅之內，她一樣有“不美”的屬性。

首先，她確實愛虛榮，向往大場面。

在知乎網友@見微看來，她不管讀了多少詩書，也是被金燕西用錢追到的。

金燕西一共送了冷家如下禮物：

搬入落花胡同先送了點心+酒；

（宋潤卿登門回訪）以拜師為名送了魚翅酒席；

（冷太太回贈清秋自己繡的繡品）六件綢緞衣服；

（宋潤卿回贈兩本書）一雙鞋子；

（無回贈）看戲的包廂票+看戲回來的酒席；

（無回贈）一幅畫；

（清秋自己寫了一幅字回贈）價值兩千元左右的珍珠項鏈；

（清秋做了蛋糕回贈）訂婚的金戒指；

（無回贈）給宋潤卿推薦了差事，并主動借三百塊錢）……

她的愛，也算不上堅定。

劇中她被兩個男人追，一時倒這個，一時倒那個。

在與金結婚前，她對金的態度一直曖昧不清，整整二十一集，大多都是反復、踟躇、不滿……

其實說到這，你可能會反駁Sir，這些就叫“不美”？

這些，不就是男生女生普通人，都會犯的錯嗎？

你說得對。

故事設立了三個容顏美麗的人，又逐步揭示他們缺憾的內在，當然有深意。

單純的愛情，都是美的。

是金燕西和冷清秋單純的愛情，遇到了巨大的階層鴻溝。

是兩個愛情理想主義者勢單力薄，做了一場想讓愛情落地的失敗實驗。

于是所有真實的“不美”，都被擠出來。

所以，這個故事也不算多甜。

當愛情逐漸萌芽長大時，有點甜，但觀眾會始終隱隱感覺，甜中其實包裹著苦。而這苦味從23集開始，終于變得更苦、最苦。

在當今電視劇界，這簡直是不可理喻的操作。

現在，觀眾想吃糖，編劇就會把糖發到底。

之前就有編劇如此吐槽：

資方要求我們第五集之前必須發糖。愛情劇變成非常簡單的方程式，即男主角人設要“蘇”，男一號女一號從頭愛到尾，不許三心二意，大量“發糖”“發狗糧”，把女觀眾齁死噎死。

所以熒幕上都是糖，開頭一顆，結尾一顆，廣告前一顆，廣告后一顆……

你以為你在吃糖，Sir卻覺得那是鴉片。

吸完了，我們會簡單地給人物貼上標簽，簡單地咒罵渣男、綠茶婊、吸金女，簡單地劃分黑白好壞……

但對于《金粉世家》的觀眾，大家從這些不美的人身上，總是感觸良多：

這就是共鳴。

這些共鳴為什么有？

因為不說言情套路的劇，就在說真話。

再回頭看《金粉世家》，我們發現它早在15年前，就已經把言情片的套路，一個個粉碎過。

1、愛情可以戰勝一切？

來自不同階級的金燕西和冷清秋，都是愛情理想主義者。

很多人想不通，冷清秋有文化修養，清高又孤傲，怎么也會被沖昏頭腦？

其實，書教給她的，不是真正的淡泊名利。

之所以沒有像村姑一樣立刻被俘虜，是因為她更清醒——她不相信豪門給她榮華富貴的同時，還能給她專一，還能保持平等的尊嚴。

是愛情，讓她相信自己可以融入豪門。

金燕西為了顯得自己和別的紈绔子弟不一樣，他辦詩社，到冷清秋的學校教書——“你看，我也可以窮，也可以和你一樣文藝。”

是什么讓他相信自己可以不依附豪門？

還是愛情。

愛情讓人變得偉大。

但愛情又常讓人自以為偉大，這是今天的言情劇不會告訴你的。

2、總是外界阻力在拆散愛情？

現實里，拆散愛情的，恰恰總是“在一起”。

那些你以為不算事的事，開始算了。

妯娌間無意的閑聊，就能戳痛出身的自卑。

就算共同生活，那條門第的界線也從來沒有消失。

3、白馬王子不會變心，變心都是渣男？

在最后，金燕西說：“我從來沒有愛過除清秋之外的其他女人，我從來沒有改變過。”

這是在洗白？

是說陳詞濫調比如什么“沒得到的時候專一，得到了厭倦，失去了又后悔？”

不，Sir愿意相信金燕西沒變過心。

變的，只是他對這份愛情的理解。

什么是恨，什么是遺憾？

愛錯了人不算。

是一個真心的人辜負了真心。

是破裂的愛情又總在證明，當初確實愛對了。

他以為自己愛上的是冷清秋獨特的高傲，他以為自己征服了高傲就可以追求新的東西，煙云散去，他才終于看清了自己愛什么。

這是《金粉世家》的清醒，也是《金粉世家》的痛。

從前打開電視，90年有《渴望》，94年有《北京人在紐約》，03年有《金粉世家》……

各有各的時代，各有各的清醒，各有各的痛。

如今。

情感劇沒有了清醒和痛，只剩下標簽和糖塊。

綠茶成了婊，狼狗喝上了奶，大叔僅剩下溫暖，中女玩起了御姐。

和和氣氣，心照不宣，粉飾一場叫幸福的鬧劇。

但關上電視，還不是吵的吵，離的離，恨的恨……

今天，我們悼念李大為，又不僅僅在悼念他。

我們惋惜的，是吸食愛情鴉片的新一代觀眾，只剩喧鬧，再無共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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