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講臺上的潘鼎坤像一棵老樹。
背微駝著,但腰板還是筆直的,透著顫巍巍卻利落的直愣勁兒。落步又極穩,像是講臺上有他的根。枯瘦的手在黑板前舞動,板書一筆一劃,字字有力。久經漿洗的中山裝帶著舊色,莫名平添了幾分歷經風霜的味道。
他已經93歲了。別人一輩子工作三十余年,他做老師一氣兒就是六十年。好不容易退休,沒幾年又重新走上講臺。“過一過自己上課的癮,重溫舊夢。”他說著,眉梢眼角都漾起笑意,樹皮似的皺紋又深一層。
教了一輩子數學,如今他看著講臺下一雙雙專注的眼睛,腦海中縈繞的總是70年前同樣剛剛邁入象牙塔的自己。那時臺上侃侃而談的是治經史文學的先生們,他沉醉其中,飽受震撼之感至今記憶猶新。
他決定不講數學了,講古詩詞。2017年5月16日,潘鼎坤以“試講中文對聯詩詞中的對稱美”為題開講座。結束時振臂高呼“唐詩萬歲!宋詞萬歲!”的視頻被傳上網,一夜成了“網紅”。
2018年2月17日播出的《經典詠流傳》節目中,潘鼎坤講述自己與詩詞的緣分。央視綜合頻道截圖
去年年末中央電視臺邀請他去錄《經典詠流傳》節目,民謠歌曲《聲律啟蒙》終了,他作為嘉賓上臺,說了句心里話:“不能讓中國詩詞在我們這一代絕了啊”。
“好老師上課感覺是享受”
潘鼎坤拄著拐杖“篤篤篤”走進教室,一眼瞅見講臺上擺著的凳子。
這是他2018年第一場講座:“試講中文對聯的規律及魅力——奇文共欣賞”。主辦方怕他累著,特意準備了坐席。潘鼎坤擺擺手,把凳子撤了。上央視節目時他就說過:“我們當老師的,什么時候坐著上過課?”這是規矩,也是尊重。
“你們愿意花費時間來聽我這個有些‘二’的人來講,我非常高興,非常感謝。”開場白畢,他彎腰鞠躬。臺下三四百人,有年輕的大學生,專程來參加的中年教師——曾經也做過他的學生,還有他特意拜托主辦方請來的附屬中學語文老師們,希望能借他們之手,將傳統文化的魅力傳達給更年輕的一代。
“他的心態很年輕。”2016級本科生龔淦說。“很贊”“洪荒之力”之類的詞不時從鮐背之年的老人家嘴里冒出來,讓她覺得奇妙而親切,沒有距離感。
潘鼎坤從對聯的起源開始,講到“平平仄仄”的規律,舉例層出不窮。學生王元最喜歡一個關于數學的對聯:傳說康熙皇帝在“千叟宴”時,就當時年紀最大的老人出上聯“花甲重開外加三七歲月”——花甲60,“重開”翻倍,加上三七二十一即為141歲;紀曉嵐對下聯“古稀雙慶內多一度春秋”,古稀70,“雙慶”乘二,加一年也正好是141歲。
黑板上,對聯的平聲字標注“-”號,仄聲字是“+”號。講罷故事,潘鼎坤又補幾句,分析哪里平仄不對,自己琢磨著將下半句修改成了“古稀雙慶又有半雙春秋”。王元贊嘆:“給大家一種恍然大悟(的感覺),哇,特別好。”
四塊大黑板很快寫滿。學生要幫他擦,潘鼎坤一揮手:“不用,我自己來。”刷刷幾下擦干凈,又繼續寫。偶爾低頭頓幾秒,拿起放大鏡仔細看講稿。更多時候則有力地來回踱著步,嗓音鏗鏘。
講臺下有人感嘆,說他看起來一點也不像90多歲的人。
更多人被他的激情感染。“眼神炯炯發光,從內而外燃燒的感覺。”王凱回憶起來,語氣帶了點激動。他在西安建筑科技大學做老師,對站在講臺上的狀態感同身受:“一個人站在他一生的舞臺上的時候,一下子迸發出來……人要活得那么旺盛,就一定專注熱愛這件事情。”
王凱提起潘鼎坤的“網紅”視頻,說末尾“唐詩萬歲”的口號別人喊出來矯情,潘教授喊出來毫不意外。他視之為師者傳道受業的誠意:我內心的信仰,通過外在的行為讓你感知,想從你那里得到共振,然后達成知識的對流。
年輕的學生們領悟不到這么多。只覺得他情緒飽滿,很受感染,上他的課不容易犯困;講座近兩小時,中途沒有休息,好像“唰”一下就過去了,課堂氣氛也很活躍,提問環節時間都不夠用。
潘鼎坤自己笑瞇瞇:“好老師上課感覺是享受,壞老師上課感覺像坐牢。我大學里碰到過好老師,自己也‘坐過牢’,不能讓學生再坐牢。”
“教你一招,你用一輩子”
潘鼎坤1947年考入復旦大學數理系數學專業,兼師范生。憶及母校他充滿深情:“來復旦的第一周,就把我從一個‘山里人’變成了‘位卑未敢忘憂國,冷眼向洋看世界’的人。”
1925年,他生于浙江省縉云縣雙溪口鄉姓潘村,老家崇文重教卻貧困、閉塞。抗戰期間,上海、杭州的知識分子往浙南逃難,中學一道遷來,他才有機會讀初中。從老師那里得知讀師范不交學費,又考了師范高中,成績極好,終于成為村里第一個大學生。那是他命運的轉折點。
彼時復旦大一學英文,大二大三學德文,大四學法文。第一堂數學課,老師就將全世界著名大學用的微積分教材都列了一遍。潘鼎坤三天兩頭往四馬路(今福州路)上的龍門書店跑,那里外文舊書打二三折,新書當年就能翻譯引進來。
六十多年后去上潘鼎坤數學課的學生回憶,他上課順口說英文很平常,還會推薦俄語數學教材給學生看。潘鼎坤說,俄語是工作后自學的。他覺得有些教材中文翻譯得不好,看英文或是原版的術語更準確些。
1951年從復旦畢業后,他由國家統一分配至東北工學院,1956年隨系(科)調整并入西安建筑工程學院(現西安建筑科技大學)。理論上應于80年代退休,但課程一直上到1996年,隨后又帶了15年的考研輔導班。
最初接手時考研輔導班只有7個人。潘鼎坤帶了幾年,一課難求,很多外校的學生都要來聽。晚七點上課,早早就有人排隊搶座位,開教室門的老師都擠不到門跟前。06級學生張浩通常直接坐在走廊:“那也是挺好的位置,離老師近。”
2005級的王婉瑩更聰明,占不到前排,她就拿報紙往第一排前面一鋪,坐在地下。這叫“負一排”。潘鼎坤講課動作大,總是走來走去,講到三重積分時一只手比劃X軸,一只手扮作Y軸,在講臺上轉圈圈。坐負一排的學生趕緊把筆放下,不由自主做個伸手向前扶的動作,生怕他掉下來摔倒。那時他也有80多歲了。
閑來無事,潘鼎坤在家用水練字,這樣可以循環使用紙張。 澎湃新聞記者章文立圖
一堂課3小時,中間不休息,一口水都不要喝。他始終站著,走動著,講到關鍵點就加重語氣,吸引學生注意力。他說做老師就和演員一樣,在舞臺上時是不會累的:“我在上面(講得)津津有味,咋會感覺到累?累那是課沒備好。”
他記得自己讀書時,有教授曾講到過梁啟超如何備課:兩張大木桌,備課的時候全都擺滿,相關的書都拿來看。那是潘鼎坤的標桿。“(如果)沒有好好備課,那對不起學生啊。”他說。
聊梁啟超的教授是經學史大家周予同,曾以第一名考取北京高等師范學校(今北京師范大學,前身為京師大學堂師范館)國文部,又以第一名的成績畢業,1945年起在復旦執教。潘鼎坤上他開設的《中國通史》課程。
第一節課,周予同就從左到右列了整整一黑板的書名、作者。邏輯簡單有趣:左邊的是左派研究者,右邊的是右派,寫在中間的就是中間派。那堂課根本沒講書,從頭到尾都在講哪些人持什么觀點,有哪些異同,整個脈絡梳理得清清楚楚。“教你怎么做人,怎么做學問。一節課讓你勝讀十年書。”潘鼎坤感慨。
在當時的國民黨統治期,有些“進步書”只有教授能讀。周予同將書名一一列出,特意告誡學生,這些書我可以看,你們不能看。潘鼎坤回憶起來呵呵樂:“實際上就是告訴你,讓你看。”在復旦念了四年數學,他覺得一輩子受益最深的卻是周予同的這門課。
數學系就屬他愛聽講座。馬寅初、葉圣陶、王蕓生……彼時中國稍有名氣的人來演講,他都要去湊個熱鬧。那時的年輕人遠遠望著講臺上的先生們,心中充滿崇敬,未曾設想過幾十年后自己站在講臺上時,底下的孩子們也是一樣的心情。
“我們就一直在他身上盯著。”王婉瑩回憶在潘鼎坤課上的情形。講微積分他先畫圖,解剖成可以理解的單元,一點一點畫的過程,就像是把萊布尼茨和牛頓發明微積分的樣子展現在學生眼前。有學生說,他的課會讓你很有沖動下課之后去看數學史。
“要看數學史。魯迅說的,雜家嘛。”潘鼎坤自己笑呵呵地說。他說死公式沒意思,要讓學生知道一個公式在自然科學界中起到什么作用,才會有興趣。就像周予同教授曾經教他了解一個人的歷史研究在整個領域中排在什么位置一樣。
他又拿演員打比方:“演員光背劇本不行啊,要(把角色)復活出來。教師也要復活,定理、公式是咋出來的?活思想才是告訴人咋創造的。”潘鼎坤說,老師講的好不好,就看有沒有自己的見解。
在他的課上,高等數學不再是枯燥而高不可攀的,而開始有血有肉、令人有好奇心。上世紀80年代聽過他上課的學生王芳,如今也做了老師,她說:“如果你畏懼過數學,然后突然發現它是比較容易接受、學習和鉆研的東西,會帶給你很大的安慰和釋然。”
如今她上課時會模仿他,將微積分的發生學作為一種思考方法講給學生。也學他舉例子,只是總也沒他說的那么生活化。比如用手大力握緊雞蛋也不碎,就可以順勢推導出合理拱軸線方程;講指數函數的性質,潘鼎坤就說自己洗衣服很省水,每次漂洗就放一半水再加一半,十次之后臟的程度就只剩1/1024……
王芳說,由淺入深,從深入淺,有這兩個本事就是好教師。她站上講臺很多年,仍在摸索潘鼎坤的技巧:“人家教你一招,你用一輩子。”
“課堂就是我的天堂”
2011年,86歲的潘鼎坤終于賦閑。
沒到一年,機電工程學院黨委書記王繼武找上門來。總有學生說高數難學,他想起以啟發學生興趣聞名的潘老師,想請來給學生做講座。慮及老人家的年齡,提得猶猶豫豫,未料潘鼎坤非常高興地一口答應。
講座當天,王繼武提前到了潘鼎坤家樓下,卻發現他已經在樓下等著了。此后王繼武每年都邀請他開一兩次講座,每次課后他也會要求征集學生的反饋意見。
2014年,CCTV5播出世界杯特別節目《我愛世界杯》,潘鼎坤就把講座題目起為“我愛微積分”。過了段時間,又問王繼武“酷”是什么意思,后來的講座就變成了“微積分真的很酷”。
2016年校慶時遇上,王繼武與他寒暄幾句,握手道別。剛走了幾步,又被潘鼎坤叫回去。他說:“我一直等著你叫我回去,給你學生上課呢。”又說自己身體好,沒有“三高”,希望王繼武不要有顧慮。
王繼武感嘆:“他有當教師的情結。他的意義就在于和學生的交流當中。”
潘鼎坤則戲言,在教室里自己就是王,千軍萬馬都聽他指揮,所以上課的時候任何人間煩惱都沒有了。“課堂就是我的天堂。”他笑著說。
上世紀70年代,他教工農兵大學生,有的人小學都沒畢業,他就從初等數學講起,一點不覺得煩,也不嫌他們反應慢。“聽潘老師的課沒有聽不懂的。”他嘿嘿笑,帶一點得意,順便“自黑”一把:“我這個人笨啊,也是公認的。”潘鼎坤說,聰明老師教學生不一定教得好,笨老師知道學生的難處,反而能當好老師。
潘鼎坤參與編纂、翻譯過的書籍教材。澎湃新聞記者章文立圖
為考研輔導班的學生代課,他專門編過一本小冊子,叫《高等數學教材中的常見瑕疵》。其中提到的思維漏洞,不經過深入的邏輯推理很難發現。考研的學生大多注重解題方式和結果,但他常勸學生不要過于強調技巧,要注重邏輯。
“他在上課的過程中真真正正地教你本質的東西,這對我來說是無價之寶。” 2009年輔導班上的學生張浩說。
他記得有一次去問問題,潘鼎坤急著上課沒有立刻回答,寫在紙條上夾進了書里。第二天課前潘鼎坤刻意提早到教室,直接找到他,把寫好解題思路的紙條交到他手里。最后一節課結束時,潘鼎坤說了一句話:你們走進這里而非名校,可能是因為18歲時不夠努力;但如果你們現在努力努力再努力,加油加油再加油,就有希望接受更好的教育。
這些細節讓張浩感念至今。考研生活辛苦,心理壓力也大,整日面對的只有自己。“沒有人會這樣鼓勵你。”他說,覺得潘鼎坤是真正會將學生放在心上的老師。
他對青年教師有殷切的希望。曾任西安建筑科技大學高教所副所長的周奔波教授,1991年參加青年教師講課比賽時,潘鼎坤是評委。她對潘的眼神印象深刻:“特別認真,一絲不茍。”接受過青年教師培訓的王芳則說:“他跟你認真地講一個老師應該怎么教的時候,你就會覺得他特別用心,是真的希望你好好教學生。”
自1951年執教后,潘鼎坤做了28年助教,1982年才被評為教授。按他自己的話說:“完全是憑教學經歷升上去的。”當時強調基礎課為專業課服務,他沒寫過多少論文,只出版過兩本譯著,申請職稱時也全由組織上填寫申報材料。他覺得自己運氣好,不像現在,想評職稱又要上課又要發表文章。
可在學生們看來,他是最珍貴的:不在什么名校,自己也不是多有名,或者哪個領導特別看重,連教研室主任都沒當過;他就是一個老師,默默無聞地過了一生,全力以赴地認真教了很多學生。
“這樣的老師不多見了。”王芳感嘆。在她眼中,教書育人對潘鼎坤而言不是沉甸甸的,就是他血液里的東西,那種真摯的熱愛根本無法掩蓋。
潘鼎坤教過十幾門數學課:高等數學、矩陣方法、數理方程……大學里幾乎所有基礎課他都帶過一遍,別人不愿意上的課也都交給他。他態度誠懇地接過來:“讓我教什么,我就教什么。”然后沉浸其中,像享受藝術一樣專注地投入,無聲地感染著講臺下的學生。
“他讓你在人生某個時刻突然想起他,然后很愧疚。因為相比之下你(當老師)什么都沒做。”回憶起來,王芳說得意味深長。
“試論數學與詩的關系”
“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開《我愛微積分》講座時,潘鼎坤高聲朗誦出這首李煜的《虞美人》,帶著江南口音特有的抑揚頓挫。來聽數學課的學生有點懵。
潘鼎坤家保留著一本書,其中一篇是專寫趙宋慶教授的。澎湃新聞記者章文立圖
數學和詩詞有什么關系?這個問題,最早要回溯到潘鼎坤的讀書生涯。他在復旦上一年級時,國文老師趙宋慶是個“怪人”:心地極好,博學多識,留長發不剃須,衣服看起來像是從沒洗過,房間里除了書一無所有。他在數理系的國文課上沒講過詩,也不講數學,考試卻出道論述題:試論數學與詩的關系。
家里的床上擺滿詩詞相關的書籍。澎湃新聞記者章文立圖
潘鼎坤早不記得自己當時都胡謅了些什么。一晃七十年,退休后除了偶爾開講座,他在家閑來無事便常看看書,讀著詩詞,這個擱置在腦海里的奇怪問題又跑了出來。這一次,他真正沉下心來思索了一番。
講座上的《虞美人》被用來比喻微積分的方法論:結合有限和無限,把無限無窮的問題,通過有限又窮的辦法來解決。在抽象和具體的轉換之間,高數和詩詞微妙地達成了互通。
這幾乎是一種美學意義上的共鳴。潘鼎坤說,高數很美,詩詞也很美,它們同樣精煉、深刻、有規律。
他坐在客廳的小椅子上,仰起頭,微微晃:“大風起兮云飛揚……”夕陽的光穿過窗戶照在他臉上,瞳孔里反射一點奇異的光。
書柜里的《中文大辭典》。 澎湃新聞記者章文立圖
少時他念過七年私塾,要背千家詩、古文觀止。外祖父是秀才,眼盲,四書五經都裝在肚子里,得閑便教他吟詩、填詞。經書雖會背,注解看不見,就讓潘鼎坤去查《康熙字典》。這習慣延續下來,潘鼎坤家客廳書柜中至今放有一套整整40卷的《中文大辭典》,三十多年前買的,花了他一本書的翻譯稿費。
出于一個數學老師的審美眼光,他對平仄有規、對仗工整的格律詩尤為喜愛。“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干。”忍不住一句句念出聲,他耿直地感嘆:“那詩咋那么好、那么簡練、那么淋漓盡致呢?”
愈珍惜,愈憂慮。此前一位陜西文學家逝世,他看到挽聯,覺得對仗平仄有誤,心里惋惜。他掰著指頭算,近代尚有魯迅寫得出“橫眉冷對千夫指,俯首甘為孺子牛”;毛主席著作背過的都忘了,但里面的對聯他可還記得清,“墻上蘆葦頭重腳輕根底淺,山間竹筍嘴尖皮厚腹中空”,多有意思啊。
可這押韻、對仗、平仄的美感,以后的人還寫得出嗎?“新一代人都不會寫了,只有老的古詩詞了,那不都變成化石了嗎?”潘鼎坤問。2015年老伴去世,自此他再讀“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心中便是難言的凄涼。
潘鼎坤覺得,每個時代都應該有能夠表達內心的好詩詞:“這樣的好東西,不能絕在我們這代人手里。”思來想去,他找到學校宣傳部:下次講座,不講微積分了,改講詩詞。
意外地,他滿懷激情講古詩詞的姿態迅速刷屏,比兢兢業業教了一輩子的數學課還火。宣傳部的人找他,說再講幾次。他說自己不敢答應了,畢竟不是專業,是外行。“但是嘴里不答應,心里暗暗地準備。”他笑著,像偷吃了糖果的孩子。
講及此他起身,嘴里說著:“我拿東西給你看看。”一溜小碎步便往臥室去。回來揣著幾大張紙,上面幾行加加減減的符號,有的還畫上紅圈。
這是毛筆謄寫的《中文大辭典》中絕句、律詩平起式、仄起式的寫法,畫紅圈的是可以不嚴格遵循平仄規律的地方。講解起來他滔滔不絕:哪里必須對仗,哪里可以寬限,哪里要避免孤平……還總結成了“八個字,四點注意”的規律,說是自己的知識產權。
“為什么我知道(這些規律)?因為我是念數學的。”他呵呵一樂。微積分的誤差分為主要部分和次要部分,平仄規律中首句偶有例外,就像次要部分一樣。紙上那些加加減減的符號,有的甚至可以觀察出中心對稱,這又是數學的概念了。
潘鼎坤說,他想讓中國的格律簡單化,能普遍流行。讓學詩詞的孩子們先理解規律,再去背誦。“現在的老師都只講意境,不講規律啦。”他感嘆。又說自己笨,一不會唱歌,二不會跳舞,三不會下棋,四不會騎自行車,就愛在家窩著,看看書。可讀了80幾年的書,不能白讀。
曾任西安建筑科技大學高教所副所長的周奔波記得,講古詩詞的那堂課上潘鼎坤說,要是等自己死了一把火燒了,那不行。“一定要拯救(古詩詞),一定要讓青年人知道(規律)。我覺得這就是一個老師的情懷,他有傳承這個文化的責任。”
潘鼎坤記得,七十年前的一天他去趙宋慶教授家里拜訪時,這位留下了“試論數學與詩的關系”之問的怪老師,還給他留下了一句評價:
“Mr.Pan(潘先生),你動腦筋還可以,適合當老師。”
潘鼎坤送給學校的書法作品。澎湃新聞記者章文立圖(應受訪者要求,文中人物王芳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