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家四兄弟
我們的父親馬廷士叔伯弟兄四人都參加了紅軍。四兄弟中的老大馬潘士和老四馬清士犧牲在長征途中。這張照片是父親和他幸存的弟弟馬輝(原名馬善士)1947年在華北重逢時照的。
馬家弟兄出生在江西省永新縣象形鄉馬家村。馬廷士出生于民國元年(1912)。他哥哥馬潘士比他年長十歲。馬廷士9歲時就父母雙亡,他哥哥嫂嫂把他帶大。兩位堂弟馬善士和馬清士分別出生于1915年和1917年,和他們的父親一起就住在隔壁。馬家村座落在羅霄山脈北麓一條山溝的盡頭。我們家祖屋前是稻田和潺潺溪水,祖屋后是漫山的翠綠參雜著映山紅的妍艷。馬家祖祖輩輩就是在這里辛勤勞作。
四兄弟青少年時期的中國,戰亂頻仍,列強環伺。皖、直、奉三大派系在外強后臺支持下各稱雄一方,僅二十年代就發生了直皖戰爭,兩次直奉戰爭,兩次粵桂戰爭,滇桂戰爭,和蔣馮閻中原大戰。地方軍閥的爾吞我并,更是數不勝數。1916到1928僅四川就發生了四百余次內戰。身處災難深重的中國,一批在外地接受了新思想的年輕知識分子回到永新傳播馬克思主義,席卷半個中國的北伐使永新很早就有了共產黨的組織和農民運動。1927年毛澤東率領秋收起義隊伍上井岡山,就是在永新進行了著名的三灣改編。1928年4月,朱德帶領南昌起義余部和湘南農軍及農軍家屬1萬余人轉移到了井岡山,勝利實現了“朱毛會師”。但山上資源貧瘠,養不起這么多人,出現了毛澤東所說的“三個萬難”的局面,即糧食籌措萬難,經費給養萬難,傷病醫藥解決萬難。而井岡山腳下的永新峰巒疊障,易守難攻,且地域廣大,物產豐富,人口多,是實行工農武裝割據養活紅軍的理想之地。為此毛澤東提出了“大力經營永新”,在全縣深入土地革命,層層建立黨的組織,建立工農兵政府和地方武裝,分兵發動群眾,擴軍。
1930年春,早已是共青團員的馬廷士和兒童團員的堂弟馬善士聽說紅軍在村祠堂設了招兵站,就一起去報名。18歲的馬廷士當即被紅軍收下,被編入安福獨立營,后來又被編入湘贛邊區的紅六軍團。15歲的善士卻因年紀小被拒。他家也未回,跑了40里路到縣城找到舅舅擔任副連長的永新獨立團,再三要求后被收留。當時獨立團全團只有5枝槍,一營一枝,團部兩枝。馬善士分到了一枝梭鏢,名字也改成了馬輝。
馬廷士的另一個堂弟馬清士年紀更小。因為家里窮,他9歲時被過繼給鄰村的一戶地主。紅軍來后,他才回到家中。1930年馬廷士馬善士參軍時,馬清士只有13歲,已是村里兒童團的骨干。1933年馬清士16歲時也離開家參加了紅軍,和馬廷士一樣,編入湘贛邊界的紅六軍團。
1934年第五次反圍剿失利后,在中央紅軍10月從中央蘇區出發長征之前,中革委命令湘贛邊的六軍團于8月先行向西突圍。出發前在軍團保衛局擔任偵察科長的馬廷士匆匆趕回家動員他哥哥參加紅軍一起走。馬潘士是極本份的老實農民,當時已32歲,育有一兒三女,妻子還懷有身孕。父親為何要動員他拋下妻兒參加生死未卜的遠征?最近我們回老家看了許多史料,才了解到當時斗爭的嚴酷。在“寧可錯殺一千不可放過一個”口號下白軍對根據地的無差別屠殺,地主武裝把抓到的農運積極分子軀截數塊懸首示眾,時有發生。我們猜測當年父親可能是慮及于此才動員他哥哥一起走的。伯伯本舍不得妻兒,在父親動員下才下了決心。身懷六甲的大娘牽著四個孩子和他們在村頭依依惜別。
伯伯這一去就再也未能回來。六軍團剛出發不久他就在牛田作戰中犧牲了。
馬清士則是犧牲在1936年六軍團長征結束前的最后一戰。他入伍不到一年就加入共青團,接著入了黨,被送到紅軍學校學習,畢業后回到六軍團17師,長征時擔任連指導員。在會師前攻打甘肅天水縣城的戰斗中,他們連擔任主攻連。馬清士帶領戰士在輕重機槍掩護下扛著云梯直撲城墻。墻上守敵攔阻射擊彈如雨下。一顆子彈恰擊中他頭部。他叫給他包扎的戰士不要管他趕緊攀登城墻,隨即犧牲,年僅19歲。
四兄弟中的兩位幸存者則在幾十年的戎馬生涯中歷經艱險,九死一生。
父親馬廷士參與了共產黨領導的人民軍隊三次艱苦卓絕的遠征。第一次是舉世聞名的長征。1934年8月父親所在紅六軍團奉命作為長征先遣隊先行自湘贛蘇區突圍西征,轉戰至湘中與紅二軍團會合創建湘鄂川蘇區。1935年11月,紅二,六軍團由湖南桑植出發開始長征。父親擔任方面軍保衛局偵察科長,執行方面軍的先遣偵察和保衛任務。途中或湘桂黔浴血突圍,或橫斷山天如火水似銀,或雪山草地饑寒交加。1936年6月底二六軍團至甘孜與四方面軍會師。二、六軍團合組為二方面軍。10月,二、四方面軍北上至甘肅會寧與一方面軍會師。
第二次是悲壯的西路軍西征。1936年10月會師后,四方面軍主力2萬余人遵中央命令西征企圖打通與蘇聯聯系。父親從二方面軍調往四方面軍參加西征。西路軍行至河西走廊遂與敵大規模慘烈戰斗,困守不毛之地,兵力懸殊,糧絕彈盡,全軍覆沒。戰死者七千多,被俘者一萬二千多,俘后慘遭殺害者六千多。伏尸盈野。父親擺脫馬家軍騎兵搜捕,只身化裝求乞,晝伏夜行,穿越騰格里沙漠行程兩千余里,至黃河東岸已形容枯槁,衰竭至極,被當地紅軍發現送往延安。父親到延安后任陜甘寧邊區保安部警衛科長、鋤奸科長,擔負中央首長警衛和邊區除奸反特。1942至1944年延安中央黨校一部學習,結識了1939年自新四軍來延安的母親。
第三次是人們知之不多的三五九旅南下。1944年中共中央決定由三五九旅的部分兵力加上中央派往南方的干部大隊,總計5000余人組成南下支隊孤軍南下開辟華南根據地。父親由中央黨校調至南下支隊任保衛部代理部長。支隊11月從延安出發,冰天雪地的嚴冬涉水渡過黃河、汾河,大雨滂沱的盛夏翻越湘贛粵崇山峻嶺,沖破國民黨軍和日軍層層圍追堵截至廣東,再轉戰至中原,歷時659天,行程兩萬七千余里,突破100多道封鎖線,大小戰斗300余次,平均兩天一仗。自贛湘鄂北上時曾連續行軍作戰48天。經近兩年浴血征戰,返回延安時僅剩1414人。南下支隊沒有實現開辟華南根據地的戰略企圖,但轉戰八省100多縣,開創了湘鄂贛邊抗日根據地,推動了粵漢鐵路沿線人民的抗日斗爭,對鞏固和發展中原解放區起了積極作用。
四兄弟中的三位參加紅軍時都在六軍團,叔叔馬輝所在的部隊卻于30年冬東渡贛江編入一軍團。馬輝歷任通信員、測繪員、通信主任、參謀等職。長征中他四次負傷。雙腿,胸部和嘴部都被子彈擊中過。他以驚人的毅力拄著拐棍跟隨部隊過雪山草地。過草地前由于子彈留在腿部傷口感染化膿。他讓軍團衛生部醫院在沒有麻藥的情況下作手術取出彈頭。長征結束前一次戰斗中他肩膀又被砍傷。抗戰期間他先后在一一五師獨立團和晉察冀軍區第一分區擔任連長,支隊長,特務營營長,騎兵營營長,副團長,分區副司令員,參加了平型關、百團大戰、黃土嶺、狼牙山等戰斗。嘴上的創傷雖經白求恩大夫作過整形手術仍然合不攏。被當地軍民稱為“馬豁子”的馬輝曾讓日軍聞風喪膽。解放戰爭時期他先后在晉察冀軍區和察哈爾軍區擔任旅長,參加了解放石家莊和保北、雁北、察南等戰役。1947年他聽說馬廷士所在部隊就在附近。他騎上馬找去。到了那里一屋子人他已認不出誰是馬廷士,就沖著滿屋子人用鄉音大喊一聲“哥哥”。那張照片就是兄弟倆相見后照的。
建國后馬輝擔任志愿軍201師師長率部參加金城阻擊戰,激戰24晝夜斃傷美7師美24師韓6師和哥倫比亞營兩萬三千余人。所部獲志愿軍總部嘉獎。
伯伯長征走時大姐9歲,大哥7歲,二姐三姐分別是5歲和3歲,最小的姐姐是遺腹女。二姐三姐后來不幸夭折。大娘一人含辛茹苦邊種田邊拉扯孩子,國民黨軍來了還要趕緊往后山上躲。她分娩后第二天就下地干活。1949年父親回永新老家,村里人殺了口豬在村口迎接他。大娘對他說,你回來了,你哥哥再也回不來了。父親說我們過雪山草地苦,你在家更苦。二人抱頭痛哭。
建國后井岡山墾殖場招工時,父親曾勸大娘當墾殖場職工,大娘不愿去,一直住在馬家村,直至去世。大哥建國后在村里擔任黨支部書記,帶領大家興修水利發展生產,很受村里人敬重。大姐邊做臨時工邊操持家務。49年父親回老家時曾想把小姐姐帶到南昌就讀烈士子弟學校,大娘舍不得未能成行。53年小姐姐進江西紡織廠做紡織工,因技術一流,思想先進,進廠兩年就入黨,獲先進工作者和技術標兵等榮譽稱號。66年小姐姐響應黨的號召和丈夫報名從南昌回到永新參加三線廠籌建,在廠里工作直至退休。
大姐大哥和小姐姐的兒孫輩個個品行端正勤勉。伯伯在天之靈一定欣慰。
父親再次回永新是1957年底他率省直機關下放干部開發建設井岡山。時任井岡山墾殖場首任場長的父親帶領干部們循紅軍時期的羊腸小道上山,住茅棚,建電站,修公路,開荒造林,直至負重傷離任。
馬家村一共走出了65位紅軍戰士,活到建國的僅9人。父親在世時常常說他是幸存者。推翻封建,驅逐列強,多少人為之獻出了生命。
我們逐漸才明白,為什么父親見到大娘那樣動感情。因為作出犧牲的,也包括老區人民,包括大娘這樣的含辛茹苦一生,包括她夭折的兩位年幼女兒。
回首百年,馬家四兄弟出生時值清末民初,外強欺凌,內戰連年,革命大潮洶涌。他們投身于大時代之大革命,前赴后繼。從軍不怕死,為官不貪財。戰亂時慷慨赴命,雖九死一生而不辭艱險;和平時奉公為民,雖手握公權卻不改布衣。堅忍不拔,廉潔質樸。觀今日中國雖困難仍多,但國力蒸蒸日上,百年強國夢幾成現實。馬家四兄弟九天之上,當為他們那代人開國創業,為民族復興奠定基礎而欣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