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標題:兔子 愛情史
◎房臣波
我認識一個人類,他很笨。他不會用四腳走路,更聽不懂我們的語言。
他那么笨,還喜歡帶我出去溜達。溜達就溜達吧,還要給我拴根繩!你傻呀!把我當什么了?我的玉樹臨風全都葬送在你手上了,哼!不過我也不怪他,誰讓他那么笨,只會雙腳走路呢?他知道撒歡跑不是我對手。這時我想起了她,她叫卷卷。
一
那天,有很多很多人,應該是個聚會吧!真不知道他帶我到這種場合干嗎,丟死人了。不過說實在的,第一次見這么多人,還真有點緊張。我鉆到桌子底下,這時,她出現了——這只咖啡色的小貴賓,一看到我,就被我迷得神魂顛倒。之前,她覺得她是世界上最美麗的公主,一見到我,就失了風度,過來對我又啃又舔。我狠狠瞪她一眼:我們安哥拉垂耳兔是有尊嚴的。最后還是他把這只討厭的色狼趕走了。
我蜷縮在桌子底下,很失落,不僅僅是因為剛才那只討厭的貴賓犬,還因為他把我拴在了桌腿上!好在他給我了一塊我最愛的煮紅薯,我就不恨他了。正吃到一半,那只討厭鬼又來獻殷勤了。說心里話,她實在不是我的菜,最討厭的是,我不理她,她竟然把我的紅薯給叼走了!叼走了……叼到了我夠不到的位置!嗯,我不能哭,我若不堅強,脆弱給誰看?正在我準備要教訓她一番的時候,最浪漫的一幕出現了:她竟開始幫我咬繩子,還沒等我反應過來,咔嚓一聲,繩子斷了,我自由了!從此我就愛上了她。愛上了第一次給我自由的卷卷。
無奈的是,相見即是別離。我又回歸了整天和他面面相覷的日子。我說話,他從來不答,因為他不懂。
我在說什么呢?我在說我很想卷卷,我想再見她一次。一想到卷卷,我就抓地板,我盼望著她能聽到。情到深處,我就抓得愈加劇烈,我希望能把地板抓破,她能從地板縫里鉆出來啊。那晚,我做了一個夢,夢見我和卷卷遠走高飛了。其實,我是很羨慕她的,我羨慕她的無牽無掛,我羨慕她的無拘無束,走到哪里都是那么瀟灑,沒有繩子沒有牽絆。而我,只能在這個小屋子里面對著四面墻壁,即使出去,還要被牽著。誰能懂我的玉樹臨風?誰能懂我的春山沐雨?誰能懂我的滿腹詩書?整天對著一個書呆子。我醒了,眼角垂下兩滴淚,周圍黑乎乎的,有點冷,我想到了卷卷,只有她能給我溫暖,只有她能給我快樂。
第二天,我就離家出走了。走正門太沒挑戰了,我從窗子跳了出去。原來我們住的是一樓。
我找啊找,從白天走到黑夜,從黑夜走到更黑的夜。卷卷,你在哪?
二
我又累又餓,就坐在河邊休息,河里有我的影子和大樹的影子。
我問大樹,你能告訴我卷卷在哪里嗎?大樹咳嗽了幾聲,樹葉抖了一地。我問,你怎么了?他咳嗽著說,天涼了,我要冬眠了。我說,冬眠前,你能告訴我卷卷在哪里嗎?他說,我曾經跟你一樣,瘋狂地愛上了一棵小草——春天,她的嫩芽是如此撩人,夏天,她的花朵是如此嬌艷,秋天里,她沉甸甸的果實讓我艷羨,她成熟的韻味讓我陶醉。我毫無防備地愛上了她,并在朝霞的見證下向她求愛。可是第二年春天,她卻在河的那一邊安了家,并譏諷我,春天和她搶養分,夏天和她搶陽光,秋天還想來吃“天鵝肉”,真是不知羞恥。后來我仔細想想,也是:你愛小草,卻不能給她養分;你愛小草,卻不能給她陽光;你愛小草,卻不能給她溫暖。你憑什么去愛?我愛這片大地,因為它給了我生命;我愛這片藍天,因為它給了我陽光;我愛每一片云彩,因為它給了我雨露……
我默默走開了,沒等到答案,沒等他說完。
我苦思冥想,我拿什么愛卷卷呢?思念,除了思念,還是思念。
我走到天亮,可天亮后還是在河邊。河好長,長得就像我對卷卷的思念。一陣風吹過,卷起無數樹葉在我身邊,每片都是我對卷卷的思念。卷卷,你在哪?
我好餓。在河邊啃著已經枯黃的草兒。我想,這應該就是大樹苦戀的那棵草吧,我特意多吃了幾顆種子,然后跑到大樹下拉了一泡屎。來年,他們就能戀愛了。
我想想大樹所說的,其實也不無道理,當初我愛上卷卷,不也是因為她給我咬斷了繩子嗎?她也是愛我的,不然她為什么要給我咬斷繩子?我就拼命啃草,只有吃飽了才有力氣去尋找;我就拼命拉屎,新陳代謝快了才能長身體!
除了啃草和便便,我還能為她做些什么呢?
沒錯,我要做窩,愛的小窩,我要為我的卷卷挖一個冬暖夏涼的別墅。
說干就干!一會兒工夫,新土就堆成了小丘,正在我樂此不疲的時候,一直蚯蚓出現在我面前,齜牙咧嘴道:私闖民宅啊!我只好退出來,又把土填了回去,換了一個地方。這里總該沒蚯蚓了吧?誰知一只地蟬把我趕了出來,還夾破了我的鼻子。我趕緊到河邊洗臉,越洗越委屈,沒想到小魚也來欺負我,它說,走開走開,別壞了我的風水,我扭屁股就走,順勢滋了一泡尿,把它熏暈了。
時不予之,一毫莫取,悲哉!我走了很遠,直到看不到大樹和小河。這是一片樺樹林,樹葉嘩啦啦地跟我打著招呼,卷卷,你在這里嗎?
三
落日的余暉含情脈脈,斜映在這片美麗的林子里,樹干被涂上了一片金黃色,深秋的韻味隨著絲絲縷縷的光線彌散。我曾經每天早上都跳上陽臺的楊木小床——那是屬于我的地盤——長時間凝望著窗外的銀杏樹,從春天望到秋天。那是棵一千歲的大銀杏樹,他銀光閃閃的胡須沐浴在朝陽里。
我說,老爺爺,你站在這里做什么?他捋捋胡須,眼睛瞇成了一條縫,說,在這做甚?我也不知道,在時光的隧道里,你一不小心就成了一只蝴蝶,如同一片樹葉,絢爛而至,翩翩而往,而這樣的輪回,已在我眼前演繹了千年。千年,也不過是一片落葉從枝頭落到地面的剎那。你說的什么,我聽不懂,很簡單的問題,你搞得很復雜。大樹爺爺,我跟你是截然相反的兩種生存方式,我很羨慕你,你把根深深扎在泥土里,冷暖自知,你把枝條高高伸向云朵里,自給自足,你是一棵自由的樹,你之所以站在這里,因為你是一棵樹,一棵自由而自立的樹。
大樹爺爺聽了有點無奈,以前也許我是自由的吧,我身邊有很多小伙伴,鷺鷗在我頭頂翔集,燕雀在我身邊徘徊,喜鵲還在我身上安了窩,我的腳下原來有一潭清清的湖水,比我的年歲還要大,里面有一條青龍,沒事就跟我講前朝的舊事。我問,大樹爺爺,你有過愛情嗎?有啊,當然有,她也是一棵大樹,我們隔著湖水日夜相守,枝葉在空氣中搖曳,根在厚土里相接。春天,我們嬗遞愛的訊息,夏天,我們孕育愛的果實,秋天,我們將愛灑滿大地,漸漸地,我們得到了人們的尊重與供奉。后來呢?后來人們漸漸淡忘了我們存在的意義,我身邊的樹木一棵棵倒下,小湖被一夜填平,我永遠忘不了那一天,青龍含淚向我道別的情景,還有對岸的她轟隆撲地的慘烈。再后來,就是現在這個樣子了,我的身邊起高樓,我的腳下抹水泥——你看我繁華,其實我的內心何其孤單?我也成了籠中獸,池中魚。所以你不要羨慕我,不要妄自菲薄,你看籠里的斑鳩,不一樣在春風里啁啾嗎?你看園圃里的蔥蘭,不一樣在陽光雨露中吸吮嗎?你看那條黑狗,他雖然套著頸圈,不一樣趴在街口怡然自得嗎?
……
我怎么想了這么多?我怎么跑題跑了那么遠?難道是我想家了?不!我不能想,我要去找我的卷卷!難道是我想他了?他有什么好想的?用鞋子砸我,我看不起他,他也是生活在牢籠中的人!告訴你們吧,別看他用繩子牽著我威風八面,實際上,他也是只被別人牽著走的玩物。而我,正是那根繩子。當初,她帶著他來到花鳥市場選寵物,我就在籠子里搔首弄姿,兩個前爪把臉洗了又洗,心里默念,選我吧選我吧。終于,那個繁花似的小姑娘選了我,并對他說,幫我好好養著啊,以后我去你那看它,隨后你就對我恭恭敬敬,把我當祖宗一樣供起來了。你真傻,我都看出來了,她是給你下了套,拴了繩,后來怎么著?人家藕斷了你絲還連,人家都不理你了,你還關著我干嗎?我吧嗒一下鼻子,不去想了,分明有兩行溫熱的水珠子滾下眼角。
我長吁一口氣,仰頭看見一只落寞的風箏高高掛在樹頂。風箏風箏,你知道卷卷的下落嗎?
四
樹上的風箏,垂垂老矣,它在樹枝間撕扯著身體,無聲無息。
初冬的味道,被晚霞染成琥珀的顏色,夜幕漸漸垂下之際,正是鳥鳴鼎盛之時。這些選擇留守的鳥兒,在冬天即將來臨的時候顯得異常興奮。風箏一直不回我話,天黑了,也看不到它了,我得先去找個地方做窩。
走著走著,我發覺有點不太對勁,怎么越來越安靜?鳥鳴呢?私語呢?周圍只有我蹦跶的沙沙聲,我先是快,隨后慢,接著稍快,隨后便停下了。自己的喘氣聲和心跳聲逐漸演化為2.5級地震,我覺得有一個腳步在跟著我,我快它也快,我慢它也慢,我停它也停,天吶!什么東西!我的毛都豎了起來!早知道離家出走這么兇險,我就先練練武功再出來了。我看看四周,漆黑一片,不對勁!分明有一股血腥之氣,我的媽!是狐貍!真是怕什么來什么!我扇了自己兩巴掌。
你們不要笑我膽子小,或者說我只會說大話,告訴你們吧,我剛才這兩巴掌是蘊藏著無窮智慧的。是計策,懂嗎?剛才我罵自己和打自己的時候,把狐貍也給弄蒙了,你見過一只兔子會說話還打自己巴掌的嗎?這正是我的高明之處。在和他——那個愚笨的人類——相處的一段日子里,雖然我得過且過,但我一直是在學習的。我很喜歡看《動物世界》,每當《動物世界》一開始,我的小宇宙就爆發了,我的狀態從震動調成靜音,豎起兩根小前爪搭在胸前,兩個后腿高高支著身體,側著一只眼珠看電視里我曾經的老家——非洲草原、熱帶雨林、中亞荒漠、北美冰原,令我吃驚的是,幾乎每個地方,都可以看到我的同類。他們是那么的帥,有的灰色,有的白色,有的暗黃色。那時候,我真為自己是一只兔子而驕傲,我一驕傲,就用兩個小爪子洗臉,先沾一點舌頭的口水,然后在臉上優雅地抹著,然后再抹我那兩只扇子一樣的耳朵。告訴你們,我的耳朵一忽閃便是風情萬種,有風即做飄搖之態,無風亦呈裊娜之姿。當初卷卷愛上我,就是愛上了我的耳朵。
但是,每當看到我的同類成為鬣狗、狐貍、野狼、獅子的飽餐,我就痛心疾首,不要跑呀!你能跑得過肉食動物嗎?你要跟它玩計策。
我從它眼神里看到了對寵物狗的恐懼,于是就將計就計。果不其然,在我剛才走神的時候,那只笨狐貍也在走神呢。它看著我矯健的四肢,靈活的動作,碩大的形體,不像一只兔子,倒像一只闖入樹林的小寵物狗。它對于狗是忌憚的。我猜對了它的心思,就想學幾聲狗叫,把它嚇跑,但我扯著嗓子吼了大半天,就像一個拳頭打在棉花里,無聲無息。我又想學狗伸出舌頭呼哧呼哧,但我那鳥嘴一樣的小舌頭拼了命往外扯,眼淚都出來了,還只是跟鸚鵡嘴一樣。我回頭瞪了它一眼,想用眼神殺死它,誰知它也狠狠瞪了我一眼,那兩道兇光,比冬天還冷。它已經有點不耐煩了,它似乎看穿了我的戲法,想要行動了。怎么辦?怎么辦?
在狐貍真的發起攻擊的時候,在它尖利的發著藍光的爪子騰空而起朝我飛來的時候,我竟然忘了所有的自衛動作。我先是一怔,然后本能地狂奔,我左竄右跳,大聲呼喊,突然轟隆一聲,天塌了一般,我撞到一棵樹上,癱在地上,四肢抽搐。我看到了他,要是他在,肯定會拼命救我;我看到了卷卷,要是卷卷在,她肯定也會和我奮力抗敵。然而,然而然而,我眼前只有那只得意的狐貍,它嘴角露出詭異的奸笑,口水順著它的嘴角流淌成河。大哥,你多久沒吃東西了?我的肉又酸又硬,骨頭又多,一點都不好吃。我云里霧里嘮叨著,爭取活命的時間,狐貍一步步逼近,我覺得我已經窮途末路了。我抬頭仰望天上的星星,我就像遺落在凡間的一顆寶石。此時的我,多想乘風而去,化作繁星一顆。這時,我聽到一個聲音從樹上傳來,是那只風箏,對!它就在我的頭頂。它讓我往河邊跑,跑到八哥湖邊,我就安全了。但是,老風箏,剛才我聽小鳥兒說,八哥湖里有水怪,會吃狼和狐貍,我去了不一樣會送死嗎?
五
只有死馬當活馬醫了。我硬著腦袋往前沖,到了湖邊一個趔趄,差點摔進去。兩個小爪子踮起來梳理一番,你說都到什么境地了,還有心思打扮。不,你錯了,愛美是我們的天性,人之將死,其言也善,兔之將死,其美也悲。我是準備赴死了的,因為我不僅聞到了狐貍逐漸逼近的味道,我還聽到了來自湖底的躁動,與精悍的狐貍相比,湖底的那只怪物要大很多,也要兇狠許多,那股氣勢,甚至讓狐貍都躁動不安起來。他先是一陣獰笑,后來一怔,身上的毛發抖了抖,湖面開始泛起漣漪,在淡淡的月光下,那是死亡的前奏,可憐的小狐貍開始后退,還慫恿我,“快跑。
湖面開始滾動波浪了,我告訴自己,不能退,我一退,那狐貍就會把我撕成碎片。我閉上眼睛,一動不動,聽風的聲音,聽湖面的動靜。瞬間,湖面無限延展,海風將我裹挾,我好像來到了一望無垠的海邊,水怪與我并排而坐。他并沒有想象中的猙獰可怕,而是一個內心軟弱溫暖的小河馬,他總是興風作浪,是想通過這些來營造恐怖氣氛,退敵于千里之外,他日夜守在這里不離不棄,是因為一段難忘的邂逅。
那年那月,他與一條美麗的胖頭魚相愛了。那條胖頭魚,有著金黃色的尾鰭,優雅的身段在兩個氣泡眼的襯托下尤為動人,尤其是日光西斜,暖陽打在她身上時,小河馬愛她愛得欲罷不能。她是善良的胖頭魚,說話總是溫聲細語,雖然在湖里,大家都嘲笑小河馬的笨拙,但只有胖頭魚,陪著小河馬聊天,對小河馬笑。那份笑,是發自心底的波瀾,讓小河馬為之共鳴。
可是,他們的愛情,連上蒼都嫉妒了。某年某月的某一天,可憐的胖頭魚,被一個魚鉤釣出了水面,可憐的小河馬眼巴巴看著心上人被奪走,他永遠忘記不了那個場景——胖頭魚妹妹在空中掙扎,水花化作晶瑩剔透的淚珠灑向湖面。他在這等啊等,小動物們又嘲笑他不敢挺身而出,救自己的愛人,嘲笑他懦弱無能,只會哭哭啼啼。他腳一跺,湖面恢復了平靜,他嘴一張,把狼群嚇個半死。從此之后,大家都說他瘋了,變成了湖怪。可是他的心里,一直裝著他的胖頭魚妹妹。
第二天清晨,小河馬把我馱過了湖面,指點了路線,并拜托我,找卷卷時,順便幫他找找胖頭魚妹妹。
人類的氣息越來越濃,我突然生起了一種復雜的情緒,一方面,我想起了他——那個很笨的人類,現在想想,其實那時他對我不錯。另一方面,我想起了電視里的各色人等,兇狠、狡詐、虛偽的面目,要比動物世界里的廝殺兇狠多了。我祈禱上蒼,即便是不能碰到像他那樣的好人,至少也不要碰到那樣的壞人。我討厭籠子,我最恨束縛,我要的是自由,自由的生命,自由的天空,自由的愛情。
時光飛逝,秋去春來。真不知道這些年我是怎么過來的,我在村外的小山坡上挖了一個窩,有三個開口,一個是正門,比較顯眼的,是我的臉面,另外兩個是隱蔽在小山坡后面的,以厚草覆蓋,是應急出口,野狼或者狐貍來了,他們猜不到我會從哪里出來,我最討厭“狡兔三窟”這個詞了,那么可愛的兔子,怎么可以用“狡”來形容?狡猾這個詞,應該屬于狐貍,屬于狼。再說,我們的家是“窟”嗎?那是我們悉心經營的小窩,暖暖的,香香的,外面是必須要用鮮花和青草裝點的。即便到了深秋,飛揚的蒲公英也會招引著遠方的母兔來到我身邊。真的,曾經有一只兔子對我暗送秋波,她叫小艾,她很美麗,也很動人,但為了我的卷卷,我拒絕了她。
有一天,她興奮地蹦跳到我的住處,說打聽到了卷卷的下落。在我記憶漸漸淡忘的時候,她的描述勾起了我的無限思念。
六
那是一個鳥語花香的季節,在這樣的季節重逢,真是太浪漫了!鐵柵欄上,薔薇花開遍,我們就躲在鐵柵欄后面,等著卷卷現身。我已經隱約聽到了狗叫聲,那氣息也越來越熟悉。連粉色小花都在為我們祝福,我興奮地鉆過鐵柵欄,薔薇花刺破了我的皮膚,我不疼;一滴鮮血流過潔白的皮毛,我也不疼。而此時,柵欄外接應的小艾,眼睛里噙著淚水。那是一種怎樣復雜的情緒啊!她把我引到這里,我卻去找我的心上人了。
在我跳進院子里的時候,狗叫聲沒有了,氣息也沒有了,偌大的院子里,一片死寂,除了一個小水池,就是一片草地。我吃了幾根青草,汁很足,但早已索然無味。我趴在池子邊照照,把嘴邊凌亂的毛發梳理了一下,又把血痕清洗干凈了,水里的小白兔,這是我嗎?這是曾經萌態十足的我嗎?歲月分明在我臉上留下了一些痕跡,一陣風吹來,吹亂我的長發,白發三千丈,緣愁似個長。一個大氣泡從水里冒出來,破碎了,水面動起來,一圈一圈。我承認,那條胖頭魚從荷葉下面鉆出來的時候,我著實嚇了一跳,我以為又是水怪,但一瞬間,那美麗的形象與曼妙的身姿,讓我想起了小河馬,對!這就是小河馬日思夜想的胖頭魚妹妹!
我把小河馬對她的思念和堅守告訴了她,我看不到她的淚水,但她的嗚咽聲卻令人動容。她說已經在這里生活了三年,三個春秋冬夏,她也一直在記掛著小河馬哥哥。她要跟我走,去找小河馬哥哥。可我怎么帶她走?
談話間,狗吠聲四起,她還不知道我和卷卷的故事,我正要過去與卷卷相認,胖頭魚妹妹一把把我拉進了水里,我不知道怎么回事,她讓我不要出聲。我偷偷看著遠處,天吶!這不是我的卷卷嗎?“她已經不是你的卷卷了!”我詫異地看到,曾經天真爛漫的她,曾經跟我一起玩給我咬斷繩子的她,竟然在追殺一只可憐的小雞!我親眼看到,小雞被她擰斷了脖子,她迫不及待撕開小雞的胸膛。那一刻,一股莫名的惡心襲來,我張大了嘴,不禁發出了恐懼的叫聲,我想逃走,遠離這血腥的地方,甚至連胖頭魚都不想管了。胖頭魚拉住了我,她告訴我,卷卷之前的主人將她送到了這戶人家后,她就完全變了,她整天和獵狗住在一起,獵活物,吃生肉,之前溫順的眼神變成了今日的兇光四射。我的心都碎了,我一直想象著和卷卷重逢的情景,卻沒想到是這樣殘酷的重逢,套用那句流行的話:我猜對了開始,卻猜錯了結局。大錯特錯。
說話間,我躍出水面,想逃。卷卷迅疾朝我這邊掃視過來,我躲藏不及,被發現了,眼神對視的一刻,百般滋味涌上心頭。她眼神也有驚喜,卻是發現獵物時的驚喜。事實上,原來那個卷卷早就死了里。其實,我也想逃,只是雙腿瞬間軟綿綿的,什么狗屁功夫,關鍵時刻全都用不上,我真沒用!我閉上眼睛,等待她鋒利的牙齒結束這一切。
危急時刻,小艾在卷卷行動之前沖了出去,對我大喊,“小白,快跑,到了河對岸,你就安全了!”天吶!一瞬間,我才明白了什么是真愛?晌彝耆珱]有這份勇氣!天生野兔的素質,讓卷卷完全不是小艾的對手,她一會兒就氣喘吁吁,趁著這個工夫,我叼著胖頭魚妹妹遠離了這是非之地。
狗吠聲越來越遠,我奔跑著,血淚橫飛,我一直在為她祈禱,祈禱有一天,她能回到我身邊,我一定會好好珍惜她。我也終于明白,我對卷卷的愛,完全是一種錯誤,她即使不變成現在這個樣子,也絕不會跟我一起在陽光下啃青草,這種清貧的日子,她根本就承受不起,這是天性、物種決定的,我們根本不是同一路的,愛,更是無從談起,甚至是無稽之談。
胖頭魚妹妹回到了小河馬的身邊,那一刻,小草笑彎了腰,大樹眼睛瞇成了縫。而我呢?我該高興還是該悲傷呢?
我又開始了一場新的思念。在生命最美的時刻,遇到一個欣賞你,愛你,愿意與你相守一生的人,而小艾,正是這個人。
最興奮的是老風箏,它一直手舞足蹈,這不,一不留神,嗓子吸進了一根草,大咳不止,線終于被咳斷了。它又恢復了自由,飛了起來,隨后墜入河里。我跳上風箏化作白帆一片,告別了我的朋友,順流而下,漂向未知的遠方。
一陣風吹起,吹亂我的長發。
本版插圖 吉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