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標題:策展筆記|中國人心中的江南:“自·滄浪亭”與心理學的碰撞
由知名策展人、北京畫院副院長吳洪亮策展的“自·滄浪亭”當代藝術展正在蘇州金雞湖畔的金雞湖美術館對外展出,策展人以滄浪亭這座蘇州古老的園林作為靈感,匠心獨具,展廳陳設如同真實園林中的道路,設置“徑、澄、見、宜”四個階段,并邀請心理學家通過生物反饋設備采集觀眾游“園”的生理數(shù)據(jù),將觀眾內(nèi)心經(jīng)歷的虛擬 “園林”具象化。“澎湃新聞·藝術評論”(www.thepaper.cn)特刊發(fā)策展人關于“展覽與心理學碰撞”的感悟。展覽現(xiàn)場
“自·滄浪亭”這一展覽是將許多平行線化為交叉點的項目。我們也首次在一個藝術展中引入了心理學的支撐。這一實驗的前提是我有幸結識了中科院著名的心理學家劉正奎教授。在交談間,劉教授提到心理學上一個觀點:人是情境的動物——在我們的人格里,除了本能的部分是天生的,其他都是后天在一定情境中被固定下來的,成為之后遭遇與之相關情境時的心理基礎。只要情境的影響足夠強大,人甚至能改變自己原本的初衷,做出完全相反的行為。著名的“斯坦福監(jiān)獄實驗”,美國著名心理學家菲利普·津巴多在斯坦福大學心理學系的地下室設置了一個模擬監(jiān)獄的場景,這個場景由物理環(huán)境和社會關系兩部分構建,在地下沒有陽光、沒有鐘表、刻意抹去時間刻度的模擬監(jiān)獄里,24位品性良好、身體、心理健康的大學生,一半扮演囚犯,一半扮演看守,實驗剛進入第二天,在極端情境的控制下,“囚犯”和“看守”們就進入了對立狀態(tài),幾天后“看守”身上甚至出現(xiàn)暴虐的虐待傾向,而多名“囚犯”則受到嚴重的情感創(chuàng)傷。這個實驗不得不在進行到第六天時因面臨道德質(zhì)詢而中止。這雖然是一個很極致的例子,但他提示我情景的重要性。園林就是一個特殊的情境,展覽的空間亦是如此。
人在情境中養(yǎng)成了個體獨立的品性,又在情境中變化、調(diào)適,人的心理與外部環(huán)境是交互活動的,F(xiàn)代人生活的情境中,焦慮累積越來越多,劉正奎教授一直致力于應用科研成果為焦慮的人們釋放情緒、緩解壓力,他這一課題的內(nèi)容是通過構建VR虛擬現(xiàn)實和增強現(xiàn)實場景,幫助人們做情緒放松訓練;谛穆首儺愋裕℉RV)作為測量指標的生物反饋是支撐他這個課題的核心科研成果。換言之,是在采集心率數(shù)據(jù)的基礎上,通過大量的數(shù)據(jù)分析,測算出人在階段內(nèi)的情緒狀況。看似虛無縹緲的喜怒哀樂情緒變化,能通過心率被察知,是因為自主神經(jīng)系統(tǒng)的存在,自主神經(jīng)系統(tǒng)由交感神經(jīng)與副交感神經(jīng)兩個分支系統(tǒng)構成,它們共同調(diào)控心臟、血管、胃、腸、外部腺體等器官的活動。而自主神經(jīng)系統(tǒng)的活動,又受情緒變化的影響,心率變異性一定程度上反映了交感/副交感神經(jīng)的活動性;诖,中國科學院心理研究所針對這一指標,針對中國人的常模做了大量的數(shù)據(jù)實驗,優(yōu)化了算法,因此能取得較為準確的測算結果。
在“自·滄浪亭”展覽策劃的過程中,因為跟劉正奎教授一次偶然的交談,發(fā)現(xiàn)藝術正好可以為他的課題提供一個非常好的情境,某種意義上講,心理學和藝術,都是作用于“心”的,劉正奎教授用數(shù)據(jù)解構的“情緒”,與藝術家用作品外化的“心緒”不正殊途同歸嗎?為此,我征得中央美術學院陳琦老師的同意,使用他的作品作為此次藝術與科學跨界的藍本,而心理學家劉正奎在看到藝術家陳琦的作品時,也驚訝于他作品選取的意象,與心理學常用意象不謀而合。
最終,我們確定以陳琦老師的水圖作為原型,再以劉正奎教授的算法運算觀眾的情緒數(shù)據(jù),調(diào)控圖像變化?梢哉f,這是一件有科研成果支撐的交互藝術創(chuàng)作,在這個創(chuàng)作過程中,還有賴于我的策展助理劉晶及劉正奎教授的學生鄭士春、楊小婷、交互設計師米昱、程序員陳海銀創(chuàng)造性的工作,在并不充裕的時間里解決了多項技術和藝術轉(zhuǎn)化、銜接的難題,最終得以讓每個參與其中的觀眾,通過微信后臺就能得到這幅完全由自己觀展情緒繪制的“滄浪之水圖”。圖像中水波的或舒緩、或緊湊,其實是反映了觀展過程中情緒的緊張、放松程度,而整個畫幅的平靜或起伏,則可以直觀地看到自己在觀展過程中的情緒跨度。在這幅圖像之后,劉正奎教授還提供了另一份科學的數(shù)據(jù),從平靜、控制、穩(wěn)定、流暢、抵抗五個維度分析整個觀展過程的狀態(tài)。
期待這次的跨學科實驗只是一個開端,未來,我們希望做更多有意義且有趣的嘗試。
延伸閱讀:策展人感悟節(jié)選
對盧甫圣的作品感悟:
盧甫圣先生是一位學者型的藝術家,他的繪畫是思想者的繪畫。
《知一知二之間(局部)》,盧甫圣,水墨設色,2013年
他試圖用原初的繪畫語言鏈接古今與未來,甚至以圖像建構哲學。從這個角度講,他的畫是離人遠的。同時,他的作品是和諧的、雅的、可供玩味、品讀的,又是離人近的。他試圖在兩極中求動態(tài)的平衡,這就是盧甫圣藝術的中庸之道。
盧甫圣先生的作品《知一知二之間》是一件以哲思為基礎,超越了我們通常視覺經(jīng)驗的大作品。稱其為大,不僅因為其尺度上帶給觀者的震撼,更在于作者對中華文化深層思考之后,以繪畫的方式充分表述了他對宇宙、自然、時間、人類等基本問題的明確認識。人們常說“知其一不知其二”,盧先生也提出“視而非見”的概念,是講你見到了事物的樣貌,而不一定就已經(jīng)觸碰到真理,了解到表象之后的實質(zhì),更何況在表象與實質(zhì)之間還有著豐富的、具有活性的、可供思索與研究的空間與內(nèi)容。這件作品正是通過中國人熟悉的紅色,中國人熟悉的山水,在東西、古今、具象與抽象間架起了一座橋梁,盧先生就站在“此岸”引導觀者關照圖像背后的東西,探求 “知一知二之間”的意義。
對杜小同的作品感悟
“五月漁郎相憶否。小楫輕舟,夢入芙蓉浦!币苍S,每個中國人心中都有一個江南,煙水迷離,月白風清,皆夢境。杜小同的《雨霖霖》、《草木深之二》、《自去來之二》這三件作品與江南園林有視覺上相通的氣質(zhì),拋卻了畫面上繁瑣的細節(jié),只記下夢境一樣的韻致。然而,如果你細讀杜小同的作品與順勢而來的那些我們習慣的意境、虛幻與文人氣又有著絕對距離!這個中的理由,或許因為所謂的現(xiàn)代性?因為藝術的全球化?但更因為杜小同自己!他的冷靜與淬磨,他思考的厚度,他挑戰(zhàn)的精神,使他的畫面更具視覺之外的,薄霧之后的某種剛性的力量。因此,《草木深之二》、《自去來之二》的畫面雖源自蘇州市以西的天池山,但依然滲透出北人之風,甚至理性的剖析。
在這次“自·滄浪亭”展覽的作品選擇中,我一直試圖找到那些表面很蘇州、很江南的作品,而實質(zhì)上有與習以為常的臆想不同的意味。這種擰巴與糾結,恰是園林中美妙背后的東西。而杜小同的作品給我們呈現(xiàn)的恰是平靜背后的激烈與沖突,是他用一層層薄薄的色彩掩蓋了某些剛性的東西,而一旦發(fā)現(xiàn),自會有沉吟良久的理由。
更何況他筆下的那個雨中的亭子,著實太“滄浪”了!
對丘挺的作品感悟
對于“古”的認識,我認為朱良志先生表述得最為清晰透徹。
“這里所說的‘古’,不是古代的‘古’,崇尚‘古’,不是為了復古,它和文必秦漢、詩必盛唐之類的復古思潮是不同的,那是以古律今,或者以古代今,而這里是無古無今,高古,是要通過此在和往古的轉(zhuǎn)換而超越時間,它體現(xiàn)的是中國藝術家對永恒感的思考!
丘挺的作品在“自·滄浪亭”這個展覽中出現(xiàn),朱良志先生仿佛也幫我寫好了。
“中國園林多是路回阜曲,泉繞古坡,孤亭兀然,境絕荒邃,曲徑上偶見得蒼苔碧蘚,斑駁陸離,又有佛慧老樹,法華古梅,虬松盤繞,古藤依偎。”
而這件高2.6米,長11.9米的大作,恰是在描繪展覽中“澄”的狀態(tài)。觀眾走過王冬齡老師的《竹徑》,董小明老師的荷塘,穿過劉建華的《溢》,自然就融入了丘挺的《水泉院》,一個澄心靜氣的場域。我們依著《水泉院》圍攏的狀態(tài)專門搭建了弧形的環(huán)廊,與滄浪亭本身的空間遙相呼應。人在畫中游,在這里不是比喻而是某種真實的存在。盤旋曲折的山徑、虬結蒼郁的古木、青山高瀑環(huán)繞的深潭、寫著“清凈心”匾額的禪院是風光的轉(zhuǎn)換,是交響般的回聲。而淺絳與青綠山水的結合,石青、石綠色彩的特殊質(zhì)感,甚至與光線相撞時產(chǎn)生的熒熒閃爍,都使這件作品可以留住觀者的腳步,達到我們展覽的希求:不言、慢行、靜觀、遐思。
這“水泉院”不在蘇州,而是北京西山一處僻靜的景致。丘挺每次到香山,會避開嘈雜的人流,來此靜靜地坐上一會兒,品一下清茗。2011年,他決心畫這幅大畫,定稿后又閉關式的畫了近3個月,才得收官。近年,我與他合作展覽時,重要時刻方請出此作。丘挺也非常重視,每每展出之前,他還會再修改,再完善。因此,大家在金雞湖美術館見到的此畫,其實又有新趣。加之展廳中還呈現(xiàn)了他新近創(chuàng)作的一套巴掌大小的《江山小景》冊頁,更是在對比中,建構出心游的快意。
對陳琦的作品感悟
陳琦老師的作品對“自·滄浪亭”這個展覽的貢獻是多方面的。不僅跨越了展覽所建構的虛實兩個世界,更成全了“自·滄浪亭”展覽兩個重要的觀念,一個是關于“時間”,另一個是關于“水”。
“時間里的空間”是“自·滄浪亭”展覽概念里重要的一層。陳琦老師《無去來處》這件作品,光影投射下圖案的原型是陳琦老師的“時間簡譜”,在這個系列里,他試圖為無形的時間賦形,這些曲曲扭扭的線條,來源于被蟲蛀的書本,圖形是時間留下的痕跡。而《無去來處》作品所投射的形態(tài)變化,是光的軌跡的變化,光線穿過鏤刻的板,“有處”成為影,“無處”成為實。這是一個可供冥想的現(xiàn)實空間,也是本次展覽的最后一件作品,希望所有的觀眾走到這里,可以再次駐足,試圖讓時間停頓,讓思緒打開……
“水”是“自·滄浪亭”展覽最核心的部分!皽胬酥遒猓梢藻崂t;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吾足。”園林在所謂“入世”和“出世”之間提供面對世界的方法和態(tài)度,以及面對問題和矛盾時的某些獨有的解決方式,而這種解決方式與心理學相關。所以本次展覽,在中科院心理所教授劉正奎老師的支持下,借助心理學的研究成果,以生理數(shù)據(jù)測量人的情緒,以陳琦老師的“水圖”為原型,以交互設計的方式,讓每一位佩戴手環(huán)采集生理數(shù)據(jù)的觀眾,都能于觀展之后,在自己的手機上得到一幅自己情緒繪制的“心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