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標題：專訪閻學通（上）｜世界會更“亂”，但不會再爆發大戰
論壇即將開幕之際，世界和平論壇秘書長、清華大學國際關系學院院長閻學通教授接受了澎湃新聞（www.thepaper.cn）的專訪，對國際關系理論、國際秩序、中國外交、國際熱點等問題談了他自己的看法。
本文為專訪的第一部分，閻學通教授認為在日益紛亂的國際時局中，核武器保障了世界的基本和平，雖然國與國之間的對抗可能加劇，但不會再爆發血流漂杵的世界大戰。
國際關系中的規律、道義與實力
澎湃新聞：我們知道您2013年的著作《歷史的慣性》專攻預測，而當我們無法通過國際關系理論準確地預測到特朗普上臺、半島問題的轉圜、中美貿易爭端加劇之時，國際關系理論是否需要一次范式轉變上的更新？
閻學通：國際關系理論本身是研究規律的，在對規律進行總結了之后，可以用來指導預測，但預測的準和不準，需要有兩個方面的知識。只有理論知識，預測不了，還得有經驗知識。只有經驗知識也預測不準，因為沒有理論指導，純屬瞎猜。國際關系的預測就是在理論指導下根據經驗對或然事務的判斷，二者缺一不可。預測不準可以說是常見現象，但這不代表說所有人都預測不到，如2013年我在《歷史的慣性》中（第67-68頁）預測了朝鮮將放棄核試驗和進行社會、經濟改革的有關內容。
澎湃新聞：作為您帶領的團隊的一項重要研究成果，“道義現實主義”的一個核心貢獻，是在實力背景的基礎上重新提倡道義在中國外交中的作用。能否請您談一下，在中國外交中如何尋找道義和實力之間的平衡點，使外交既避免“宋襄公之仁”又不會陷于弱肉強食的“叢林法則”？
閻學通：有一些人對于道義現實主義的理解不是很準確，將道義與實力對立起來了。道義現實主義理論是把道義當做工具來看待的，運用道義可以增強實力。道義現實主義理論本身就是一個范式的改變，它不同于結構現實主義的實力結構、不同于建構主義的規范和文化、也不像自由主義講國際制度，它是把大國領導的類型作為自變量分析國際關系的變化，如國家實力變化、國際規范變化、國際格局變化、國際秩序變化和國際體系變化等等。
道義現實主義不是為中國外交政策設計的理論、也不是僅用于指導中國外交政策，這個理論是指導所有大國的外交政策的，任何國家采取道義現實主義的原理制定外交政策都對其有利。現在我們看到特朗普反道義而行之，放棄國際道義，甚至連盟友都不保護。道義現實主義強調“得道多助”，強調一國需要有很多的朋友在國際社會中支持它。道義現實主義特別強調，大國爭取國際支持的主要方法是為中小國家特別是周邊國家提供安全保障。
根據道義現實主義原理，特朗普執政美國應是衰敗趨勢而非發展趨勢。如果美國因特朗普執政變得強大了，那就說明道義現實主義理論是錯誤的。要維護戰略信譽就得維護承諾和行為的一致。一國的承諾大于其行動，該國就缺乏戰略信譽。此外，道義現實主義特別強調儒家的一個思想，即“來而不拒，不往教之”，也就是不主動輸出意識形態和價值觀，不向他國推行本國的發展模式。這是道義現實主義特別強調的一個政治原則。
核武時代，世界大戰還會再次爆發嗎？
澎湃新聞：現在國際政治現實中的現象是強人政治正成為潮流，某位領導人的個人意志和決策會對國際關系產生重大影響，從“道義現實主義”來看，強人政治的政治領導力對大國實力對比的轉變將產生何種影響？
閻學通：關于我們進入一個強人時代，《紐約時報》上曾經有專人寫過文章。這也是大家普遍關注到的，但目前對這現象研究的還不太多。第一，大家不知道為什么會在這個時代出現強人政治，這是一個現在還無法解釋的問題。不同歷史時期，某一種類型的大國領導人成為普遍現象，目前還沒有為何如此的專門分析文章，所以我也解釋不了為什么在這個時代會出現強人政治的潮流。
第二，關于強人政治的影響。道義現實主義理論對不同類型的領導人進行了劃分，認為當大國的主要領導人都是強人型領導時，他們的戰略偏好必然是對抗為主，而對抗為主帶來的結果一定是國際關系出現更加激烈的對抗、矛盾更加的嚴重、國際秩序遭到更大的破壞和不穩定。當這種類型的領導成為主要大國領導時，根據道義現實主義原理，“亂”只會更加嚴重，不會緩解。
澎湃新聞：您說的這種強人政治所帶來的對抗和“亂”，是否會導致又一次世界大戰的爆發？
閻學通：核武器的產生已經基本保障了世界和平，現在大家的恐懼其實是一種經濟上的恐懼，對于經濟危機再發生的恐懼。只要核武器存在，大國之間發生直接戰爭的可能性基本沒有。我自己認為：第一，世界戰爭發生不了；第二，大國之間的直接戰爭發生不了；第三，即使發生了代理人戰爭也是小規模的。戰爭并不是一個過時的詞匯，但戰爭對這個世界造成的危害已經不像過去那么大了。
在核武器使得大國不能夠使用直接戰爭的方式決勝負的前提下，采用經濟手段來相互攻擊和抑制對方應該會成為今后一個經常使用的手段。今后貿易和其他經濟沖突會呈一種上升趨勢、日益激烈。
國際秩序亂局中的美國、朝鮮和歐盟
澎湃新聞：從去年底開始美國推出《國家安全戰略報告》等一系列文件，到目前美國與別國貿易爭端有愈演愈烈之勢，特朗普之后，我們還能期待美國重新回到奧巴馬時期的自由主義道路嗎？
閻學通：特朗普給美國帶來了嚴重的政治分裂，下次選舉無論特朗普能否連任，共和黨執政的概率都會大于民主黨。自由主義目前在美國呈衰落趨勢，反建制主義則呈上升趨勢。這意味著美國重新回到民主黨執政的自由主義主導的狀態可能性較低。
澎湃新聞：您認為像特朗普這樣的領袖以及他的行事風格，對國際關系會產生何種影響？
閻學通：特朗普作為世界最強國家的領導人，道義現實主義者會把他的政策建立在對自由主義改善的基礎上，把平等提升到公平、把民主提升到正義、把自由提升到文明。他應該提升自由主義，而不應否定自由主義。舉個例子，誰先上車誰有座這是平等；年輕人給老弱病殘讓座這叫公平。公平是建立在平等基礎上的，如果沒有誰先上車誰有座就不存在讓座一說了，這兩者是可以融合兼容的。
特朗普的做法不是把平等提升為公平而是轉而發展為無條件的平等，即不管實力大小的差距、不管利益關系是什么，在絕對平等原則下雙方都有權滅掉對方。最平等的狀態就是戰爭狀態，就是“叢林法則”。所有人都有平等權力殺死對方，即所謂無差別的絕對平等。絕對平等在國際關系中就意味著絕對的混亂和絕對的暴力。
澎湃新聞：對于這半年多來朝鮮半島局勢發生的重大轉變，您如何看待朝鮮這一段時間內快速地從“發展核武器”到“發展經濟”的轉變，是什么促成了這樣的改變？未來這種方向會持續下去嗎？
閻學通：未來朝鮮和美國在朝核這個問題上會有政策調整，但不會有U形的劇烈轉變。美國的目的是消除朝鮮發展洲際彈道導彈，現在朝鮮已經承諾了不搞洲際導彈了，朝鮮核武器在中短程上的改進，美國是能夠容忍的。從朝鮮來講，核武器開發已經讓其國家安全有了基本保障，連美國都不敢對其發動戰爭，所以它轉向了經濟建設，這也回不了頭了。朝鮮從先軍政策到核政策同經濟政策并舉，再到經濟優先，呈現為一個長期的變化，并不是臨時的。
從近年朝鮮的導彈試射情況來看，有兩次它讓導彈在空中爆炸。很顯然它不是沒有能力把導彈發射出去，而是故意讓其爆炸，以此測試美國的底線。美國的說的是朝鮮再試射美就對其進行軍事打擊，于是朝鮮就進行失敗的試射，美國以試射失敗為由沒進行打擊。這表明朝鮮的這套策略運用得非常合理，從這個角度來看，朝鮮的外交是成功的。
美朝首腦會談帶來的結果是多贏的，看不到任何一國官方說美朝簽署協議讓其受害，沒有這樣的國家。這也是特朗普執政以來唯一一次外交政策沒有受到任何一國官方批評的。這么來看，這樣的結果可以證明朝鮮的外交政策是合理的，因此結果是好的。朝鮮的戰略利益排序已經改變，安全威脅的緊迫性已大幅下降了，所以我們可以預測朝鮮現在以經濟建設為主的政策是可以長期持續下去的。
澎湃新聞：歐盟還是未來超國家行為體的模板嗎？歐盟當前面臨諸多一體化的危機（逆全球化趨勢和民粹主義對歐洲一體化的沖擊），一體化本身還能夠繼續推進下去嗎？那么哪一種方式又應該成為全球化時代國家或者區域合作的發展方向？
閻學通：歐盟現在已經不是未來國家發展的樣板了，尤其是在2008年金融危機之后，歐盟一直不能很好的解決經濟疲軟以及成員國家差異對于一體化的重大影響。在危機來臨之時所有成員國都會從國家的角度而不是從歐盟的角度來優先考慮本國利益，這是歐盟一體化未來發展的最大阻礙，這也是歐盟自身存在的內在弱點。因此，我對歐盟一體化整體的前景是不看好的。長期看，歐盟有兩個前景，解體或國家化。在這種遠期結果出現之前，歐盟處于這兩者的中間狀態可能會維持較長時間，但歐盟內部的分權趨勢難有改變。從中歐關系的角度來看，歐盟一體化程度越高對于中歐合作的意義越大，在這一背景下中國同歐洲的合作就必然要在考慮歐盟作為一個整體的因素。相反，歐洲內部分權趨勢越強，中國與歐洲的合作將只能更多地重視同成員國的雙邊合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