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標題:理性與宗教的肉搏史 在反智時代談信仰(1)
人們往往認為,技術進步伴隨著理性的勝利。然而,在理性與宗教漫長的肉搏史當中,誰占上風仍未必有答案。在蘇珊·雅各比的《反智時代》呈現了美國民眾之間信仰與科學的吊詭博弈。從美國歷史的知識脈絡來看,從理性時代到反智時代,我們的信仰發生了怎樣的改變?
美國革命之父潘恩,以理性解構基督教神話
1809年6月8日,托馬斯·潘恩在美國紐約格林尼治村去世。幾天后,在他的葬禮上,這位與美國歷史不可分割的人物,因為對于基督教正統的挑戰而樹敵無數,最終只有六人愿意來為他送行。就在病危的時候,一位女人來到他的床前,聲稱自己受到上帝的遣派來拯救他的靈魂。潘恩一息尚存,微弱地說:“這不會是真的。你不可能被派來,送上這些無聊的信息……上帝如果要傳來啥啟示,也不可能派來你這樣丑陋的老女人啊。”
老女人的好心,并沒得到好報。人到最后一刻,潘恩還是堅持了《理性時代》的信念,或許也有過死亡的恐慌,但還是沒有讓神叨叨的安慰來保持最后的平靜。
兩百多年后,潘恩的身后知己,克里斯托弗·希欽斯,躺在病床上,他差不多已被癌癥折磨得只剩下一副骨架了。面對這位終其一生的無神論斗士,也有人湊在他的耳邊,問他,想過一個問題吧,死亡之后還有什么。他一絲冷笑,淡淡地說,那將是一片空虛。人發明了天堂和地域,當人化為灰燼,二者就當隨著人的離去而離去。當他離去后,也有人制造了這位死人的荒唐。有人說,希欽斯在臨終的時候,也恐慌得要命;看來,他明白,他即將面對的不是空虛,而是作為弒神者當承受的無盡折磨。好在他的家人見證了他的死亡,他們亮出了希欽斯最后的平靜。
就在希欽斯去世前幾年,他還為潘恩撰寫了一部傳記。在其中,他說道:“當權利和理性遭受或明或暗的攻擊時,托馬斯·潘恩的人生和著作將一直成為我們賴以依靠的軍械庫的組成部分。”他還說:“如果人的權利在黑暗時代當得到支持,我們就該需要一個理性時代。”
《理性時代》的確讓潘恩身后無數人嘗到了理性的美味,分得了紅利。愛迪生就還抱怨過,這個時代的學生實在可憐,他們在學校里咋就不能接觸到潘恩的著作,好讓他們也像他一樣,早早地開啟自我的知性,不再為任何教條買單。馬克·吐溫雖然也從中受益,他也說,內戰以前,誰要是承認自己私下讀過這本書,得需要多大的勇氣。
《理性時代》共由三部小冊子構成,分別出版于1794年、1795年和1804年。第一部主要講述了潘恩自己的理念與關懷。潘恩提倡自然宗教,批判以宗教名義而玩弄的種種迷信、巫術。這樣的信仰還是承認神的存在,神為萬事萬物賦予了靈魂。萬事萬物所具有的規律就像是神靈的存在。你擁有理性和思辨能力,就能去發現潛在的神力。《理性時代》后面兩部是他對于《圣經》及其注經學的解構。就以《圣經》來說,信仰者以它作為自己認知和行為的指導手冊,需要在里面找到清晰明了的指導訓誡。不過,潘恩就明說了,這樣的圣經圣典,并非從天而降,上帝也不會有心思為人類寫作一部著作,這里面的文字都該出自凡人之手。而且,還遠不止一位凡人參與到這個創作過程中。我們今天所能讀到的《圣經》,在時間長河中經過無數人的努力,積累而成。那么,前后沖突、矛盾的地方,也就在所難免了。這個看法一旦成立,那些企盼從中得到啟示的信徒們又該何去何從?在眾多虔誠的信仰者眼里,這當然算得上是不可寬諒的褻瀆。另外,《圣經》既然不能為世人的行動提供明確的指示,也不可能為我們認識這個世界提供準確無誤的知識,我們必須用經驗、邏輯來發現真實了。
政教分離之后,迎來“理性時代”
其實,《理性時代》提供的觀點和信息,沒有多少可以認作潘恩本人的原創。他讀過歐洲哲學家斯賓諾莎、休謨、伏爾泰等人的作品,熟悉他們的論點。不過,潘恩才算得上傳播的能手。除了他之前寫作的《常識》《人的權利》等小冊子之外,《理性時代》也很快在美國贏得了廣泛讀者。他愛在文中使用“我們”,他與讀者之間不該有隔閡,他沒有端著教育者、傳道者的姿態。他的語言淺白而又直接,甚至顯得生猛。因此,無論是知識分子,還是普通讀者,都能分享他的論述。而這樣的書寫語言也影響了后來的革命小冊子。
這樣的褻瀆為他帶來聲譽的同時,厄運也跟著來了。這部書在英國、法國等地的出版并不順利。英國漫畫家喬治·克魯克香克(George Cruikshank)還為潘恩創作了一幅漫畫。潘恩在這幅畫里享受到耶穌的待遇,被捆綁在十字架上,整個身體也差不多湮沒在熊熊烈火之中。
羅伯特·英格索蘭(1833-1899,Robert Ingersoll)這樣評介潘恩的命運:“他是人民的受害者,但他的信念仍不可動搖。他依然是自由隊伍中的一名戰士。那些人在不耐煩地等待他的死亡,他卻一直在試圖啟蒙、開化他們。”在紀念潘恩的公開演講中,他還說:“至少,在這個國家,他已將被列入最為值得驕傲的行列。在獨立宣言的周年紀念日上,他的名字也該掛在所有演說家的口邊,而他也被全體人民所記憶。托馬斯·潘恩并未就此結束自己的事業。”
在美國思想史上,英格索蘭已被人長久地遺忘了。到了2013年,蘇珊·雅各比出版《偉大的不可知論者:羅伯特·英格索蘭與美國自由思想》(The Great Agnostic: Robert Ingersoll and American Freethought),這位19世紀的自由思想者又再次出現在公眾眼前。英格索蘭被雅各比視為潘恩精神的承繼者,他也擅長對公眾傳播思想。不同于潘恩的是,他不通過撰寫小冊子來吸引大眾,他四處講演,用通俗的口語來傳播理性時代的新福音。他的講題多關于人文主義和自由思想,也常戲謔宗教信仰。不少公共媒體也在批判他,但仍難以止住不少人的熱情。為了聆聽他的講演,每位聽眾不得不支付一美元的門票費。他還擔任了美國世俗協會(the American Secular Union)的領導。
蘇珊·雅各比指出,從19世紀到第一次世界大戰爆發,這段時間正為美國歷史上自由思想的黃金時代。或者說,這正是她心目中的“理性時代”。在這個時代里,除了有能夠廣泛影響大眾的英格索蘭,還有艾默生、梭羅、惠特曼等一長串名字。
說到這個黃金時代的生成,不能不提到1791年美國憲法第一修正案的通過。有了這短短的法律條文,政府和宗教便從此在美國無法結緣。在人類歷史上,“政教分離”首次進入了國家憲法。“國教”也從此不可能在這個國家醞釀生成。
若要感謝這項國家法案,還不得不提到托馬斯·杰斐遜。他擔任過美國歷史上的第三任總統,在給別人的郵件中,他率先提出,在政府與教會之間得建起高墻。也正是這座高墻的建立,潘恩才能安然地在美國死去,殞命于烈火的場景也只能出現在那幅漫畫上。
■ 觀點·“反智主義”書摘
關鍵詞 技術
《反智時代:謊言中的美國文化》
作者:蘇珊·雅各比
(Susan Jacoby)
版本:新星出版社
2018年6月
“十九世紀末期,人們會在大平原上奔走千里,只為親耳聽到英格索爾和赫胥黎等總是攻擊聽眾們最珍視的信仰之人的觀點。如今,很多美國人連政治意見和觀點不同的Facebook頁面都懶得打開。……美國如今染上了一種將無知、反理性主義與反智主義交織在一起,在技術的作用下突變的病癥,它比過去那種周期性的疾病更加危險。當前這輪爆發所產生的嚴重危害與人們對一切不以為意的精神狀態是分不開的。”
關鍵詞 歷史
《美國生活中的反智主義》
(Anti-Intellectualism in American Life)
作者:理查德·霍夫斯塔特
(Richard Hofstadter)
版本:諾普夫書局(Knopf)
1963年2月
“我們的反智主義,事實上比我們的民族認同更加古老,而且有著深遠的歷史背景。對這種背景的考察表明,知識分子在美國所受到的敬意并沒有長期持續下滑,也并非在近期突然變糟,而是處在周期波動之中;這樣的考察還發現,知識分子在我們這個時代所受的怨恨并不意味著他們地位的下降,而是表明他們越發重要。”
(下轉B03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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