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標題:蘇南村莊的集體記憶④北京出生的青年:“我好像沒有故鄉”
近百年來,農民經歷了什么?歷史留下了什么?未來還將發生什么?
江蘇退休官員黃健,自2014年起,花3年時間走訪了老家江蘇張家港合興界岸村40多位村民,將村民的口述整理成書《界岸人家——一個中國村莊的集體記憶》。該書以一個生產隊為單位,捕捉家家戶戶的日,嵤,重現底層村民的復雜人生,展示集體記憶的多彩圖景,記錄社會變遷中普通人的命運沉浮。澎湃新聞(www.thepaper.cn)經授權刊發該書的部分內容,以饗讀者。
界岸人家世代為農的歷史,這一代宣告終結。土地改革、人民公社、曾經的生產隊,過去的一切靜靜消逝,傳統的鄉村漸行漸遠。對于年輕人來說,曾經發生的不會完全割斷,更多的是對未來的向往與追求……
村民李武:
我1986年出生,北京酒仙橋職工醫院生的。我對酒仙橋沒什么印象,只記得小時候家旁邊有個宣武醫院,邊上有個東方飯店,有點印象。有一個兒童醫院,去看過病,也有點印象。小時候印象最深的,是從家里出來,到阡兒小學讀書,經過蠟竹胡同,再走到學校。那段路不算遠,經常一個人走。印象中北京的四合院很污穢,泔水、屎尿倒在窨井蓋上。五六個四合院合用一個公共廁所,上廁所走七八分鐘路,麻煩不得了。我家開始租住一間屋,只有五六平方米,后來我大了點,租兩間小屋,外面搭個披,做飯用。
小時候常跟著爸爸出攤,記得還被打了一頓。那時剛剛記事,可能三四歲吧,在商場玩,上臺階要爬上去的。爸爸在永安商場門前擺攤,我在商場玩,營業員都認得。那天人家找我玩,爸爸說在商場里。他們到處找,就是找不到,擔心被人家抱走了,商場里進進出出的人多啊。他們也沒想著到家里尋,這么小的孩子,近一公里路,怎能想到我會自己回家呢?媽媽正在家里干活,我糊里糊涂,一搖一擺、一挪一挪回去了。媽媽還問,兒子你怎么回來了?我說自己回來的。媽媽一想爸爸找不到肯定著急,正想出門通知,爸爸回來了,拿著裁衣尺,往我腿上就抽,腿都打青了,他差不多魂都嚇掉!商場里的服務員都出來找,生怕被別人抱走,想不到我會自己回來,一路拐幾個彎,東走西轉,萬一走不到家怎么辦?那次挨打有印象,剛剛到家,爸爸打的。
記得小時候,家里有個大桌子,上面裁衣服,中間隔空,底下有層薄板。我就蹲在桌子底下玩,睡覺也在下面,站起來撞頭,不能走,只能爬。后來好些了,兩個房間,一張床。床好像是舊沙發拼的,蠻大的,中間有條縫,我經常陷在縫里。1993年上學,讀到5年級。上學時在隔壁鄰居家吃飯,不給飯錢,爸爸媽媽常買點排骨、魚過去。他家有個女兒,大我兩歲,一起上學,交贊助費,開始每學期4000元,后來2000元。
低年級時還不懂什么,到高年級,逐漸感到外地人受歧視。我班一個男同學姓李,不是北京人,北方人,又高又黑,他父親在北京做下水道。班里分隊踢足球,好的分甲隊,不好的分乙隊,我和李同學總是分乙隊。小孩子吵架,他們就說,你是外地人。怎么說呢?老師還好,同學之間看法不一樣。那時還不像現在,同學之間不會比房子比錢,覺得外地人好欺,還是蠻普遍的。學校小店里賣棒冰,大家排隊,他到你前頭加塞,吵起來,就說你是外地人。上低年級感覺不到,到三四年級,這種感覺慢慢明顯起來,玩起來總感到受壓抑,不像在老家,到哪里都是自家的地段,自由自在的。
怎么說呢?就說讀書寫字吧。我們這邊的“倪”字,單人旁加個“兒”,我爸這樣寫,我也這樣寫。語文老師說,你怎么連這個字都不會寫?他又不給你講應該怎么寫。寫一次不對,再寫一次還是不對。那時剛剛有電腦,回來問爸爸,翻了字典,才知道規范的寫法。盡管出了贊助費,外地人總歸是外地人。
我的童年是在北京度過的。要說大城市童年生活對我的影響,怎么說呢?我在鄉下上幼兒園,到北京讀小學,又回老家上初中,換了幾個地方,F在我到一個新環境,與人相處比一般人快,適應性強一些。也許是經歷了鄉下、城市的不同感覺,我到新的地方上班、出差,或者碰到別人有不同性格、不同看法,不會像別人那樣受不了,心里想,世界就是這樣的,習慣了就好,所以對人比較客氣,與人的交際、相互關系處理比較好,心理承受能力強一些,畢竟見到的經過的,要比別人多一些。
小孩子愛玩,城里人鄉下人的玩法不一樣。鄉下小孩打水槍、吃桑果、挖蟛蜞(注:螃蟹的一種,身體小,常見的頭胸甲略呈方形。),這些我在北京就沒有玩過。小時候在北京玩什么?玩電腦、玩手槍、踢足球。剛開始從北京回來,與同學們有距離感。比如說,下課后,他們摘桑果去了。我到現在還記得,第一次爬桑樹,不像他們那樣熟練,結果掉在河里,回去被打一頓。十幾歲回家,換了一個環境,慢慢適應,要一個過程。怎么說呢,總覺著從北京到鄉下,中間脫掉一節。你問我是否懷念北京大城市的生活?一點也不懷念。為什么?回來后大家平臺一樣,說不定我的平臺還比別人高一些。北京讀完五年級,回到家鄉,住在外婆家,讀到初三,父母親才從北京回來。
為什么不在北京讀下去?爸爸媽媽講過,一是贊助費貴,二是不扎根。想想我們畢竟是農村人,沒有戶口,不長久的。也有人勸過,讓父母不要回家造房,干脆在北京買房子。那時他們想,如果房子買在北京,將來老了怎么辦?這是多少年前的事了,哪想到現在這樣大的變化,那時只知道農村是農村,城市是城市。北京幾個鄰居都好的,住在房東家,大家搞熟了,不像在學校,有點受壓制。
我的故鄉在哪里
從北京回來第一年,到公社小學讀書。開始時不習慣,主要是話聽不懂。數學老師姓丁,只會講土話,他說“把書翻到第幾頁第幾頁”,我聽不懂,看同桌翻,他翻到哪一頁我也翻到哪一頁。講公式更是不懂,這樣一來,數學成績就下降了。
回到老家,發現北京的規矩比我們這兒大。我記得清清楚楚,在北京要進老師辦公室,必須先敲門,喊報告,老師允許了,才能進去;氐洁l下,我敲了門,喊了報告,沒人理我。別人一推門就進去了,直接找老師。在北京,老師辦公室是分科的,語文老師、數學老師各有各的辦公室。鄉下不一樣,老師混雜辦公,樓上一部分,樓下一部分。我敲門喊“報告”,老師不知我找哪一個,誰也不吱聲。門外站了五六分鐘,喊了三四遍“報告”。有別的老師經過,問我找誰,我說找語文老師,他說你進去吧,然后才進去。
還有一個不同。在北京,學生放學后都在學校里玩,鄉下孩子放學后,一幫人一哄就走了,到學校外面玩。記得河邊有一條蛇,蠻粗的,鉆在蛇洞里,一半在洞里,一半在洞外。被同學揪住尾巴,五六個同學拉,拉不出來,一個小孩不知怎么想出個花樣,用棕樹梗當小鍬,把洞口挖大,最后這條蛇硬是拉斷了。鄉下小孩比城里小孩玩得開心,不到天黑不回家,一直在外邊玩。一有空,三五個人到河邊,偷偷挖蟛蜞,不給家里說,有時用小鍬,有時翻石頭,或者干脆用手到洞里摸。
回來上學,比在北京玩得開心。他們打水槍,我有手槍,打塑料子彈,別人沒有,玩不到一起。于是買支圓珠筆,芯子拔掉,筆桿頭部鋸掉,中間一段當槍桿,筷子削削,就有了水槍。后來與大家一樣,用竹子做水槍。家里有根舊竹頭,扁的,又是舊的,筷子一捅就裂,玩不成,別人用水槍一個勁打我;貋碓俳又觯桓耦^一截一截都用完,還是不行。有個同學教我,要用圓竹頭,用青竹子做,果然做成了。
在北京,我也與四合院里的小孩一起玩過,但到底還是鄉下更加開心,更加淘氣。不像在北京,大家玩得正帶勁,他來一句,你是外地人,不跟你玩。哪怕年紀再小,心里總是不開心。回到鄉下這一點好,大家都是平等的,心里平衡的。在北京,玩得來的人少,不是沒有,而是少,一起說話的人也少。
回到鄉下,我說話別人不懂,別人說話我也不懂,相當于進入語言真空期,一直到上初中才基本適應。我在北京成績中等,數學好些,語文差些。回鄉下上學玩心重,玩電腦出名,打游戲,看動漫,看電影。我在北京很小就玩電腦,鄉下直到初一時才有,玩的人也少,上網速度很慢很慢。開始時玩“傳奇”,常常缺課,特別是下午的副課。街上有黑網吧,三樓四樓,每個房間十幾臺電腦。錢是省下來的,比如給五元錢吃中飯或飲料,飲料省掉,中飯不吃四塊錢吃三塊錢的,家里人又不知道。甚至中飯不吃,買包方便面啃啃,省下錢來玩兒電腦。一塊錢或一塊半錢一小時,五塊錢就玩得很過癮了,一個通宵八元錢,兩三天節省十元錢,上一下午網吧,就是這樣。
在鄉下讀到初三,父母才回來,有三年時間,住在外婆家,想念父母親,想得不算厲害,畢竟大了,有點懂事了。后來像我這種類型的人逐漸多起來,陸陸續續有同學從外地轉學回來,班里就有五六個,有兩個同學從上海轉學回來。
年輕人的生活
鎮上的房子是父母2005年買的,2008年辦房產證。我結婚后,先是單獨過,鎮上住了兩年多。后來回到鄉下,與父母一起住,主要是圖方便,做飯洗衣自己不用干,媽媽全包了。我們兩口子住鎮上,自己做飯,打掃衛生,蠻煩的。兩個都上班,五點鐘下班,買買菜,六點鐘到家,做好飯、吃完飯,洗洗刷刷,八點鐘了。然后干什么呢?玩電腦,看電視。
住鎮上有一個不方便,比如我加班,她一個人在家,不放心,那時我經常加班加通宵。干脆搬回鄉下住,互相有照應。住在鎮上,買米買油都是錢,住鄉下兩家并一家,節省很多。
再有一個情況,鎮上停車難。晚上五點鐘下班,能占到車位;五點半買菜回來,好車位沒了;如果六點鐘到,只能停到小區外面去。早上急著上班,車堵著出不來,你說著急不著急?從鎮上到鄉下,六公里多路,開車用不了十分鐘,算算還是回鄉下住好。住鄉下晚上時間多了,我玩電腦,她看電視。天好的時候,叫上幾個朋友,騎自行車到縣城健身,半個來小時路程,玩到八九點鐘回來。
汽車是2012年買的,我們自己出錢,爸爸媽媽貼些,21萬多。開始只想買15萬左右的,那時不懂,被賣車人忽悠了。我們在家吃飯不給生活費,買點葷菜,蠻勤的。一般早晨六點四十起來,七點零五出門。倆人收入蠻滿意,都是5000多塊一個月。錢聚了干什么?當然是換房子,到縣城買房子,小孩讀書方便,教育質量高。
前幾年,我還指望鄉下房子拆遷,現在不想了。你看現在房子這么多,一個人家拆遷換三四套,住一到二套,剩余兩套只好賣掉。幾年下來,房子足足有余,有的人手頭三四套房子,多的有八套,要這么多房子干啥?房子一定越來越便宜,鄉下的房子不會再漲價了。我廠里一個人,自己拆遷4套房子,娘拆遷又是4套,他丈人、父母、自己各住1套,留給小孩1套,還剩4套,放在手里。怎么辦?要么租要么賣。租金低,六七千塊錢一年,沒幾個錢。賣房可以兌現,一套房子四五十萬,往口袋里一放。現在幾十萬塊錢,可以買一個好的汽車,十幾年以后,可能只買到一部摩托車。
現在社會上不少人認為,銀行的錢不用白不用,買車子明明有錢,也要貸款,30年還清。他說貸款慢慢還,無非還點利息,省下的錢放股市,或者到什么地方投資,很快就把利息賺回來,F在貸款30萬,幾十年后也許還不值現在的3萬塊。所以,我現在也不指望房子拆遷,住得蠻好的,寬敞,蔬菜有得吃,空氣比鎮上好。鎮上大家住拆遷房,老人不會打手機,一大早在樓下哇哇叫,你加班開通宵剛睡著,三聲一喊被吵醒。
鎮上7月份就要開空調,否則熱得受不了。鄉下窗戶一開,小風透過來,恨不得蓋被子。我希望門前這條路修修好,闊一些,開車好開點,公交車方便點。房子再拆下去沒啥意思,即使拆遷,也要過好幾年才拿到房子,現在這樣住住,也蠻適宜。
我對公公(爺爺)的印象不深,因為小時候在北京,很少在家,接觸少,有點生疏,說實話,他的樣子我現在記不起來。奶奶去世我上初二,記得了。公公一代當年如何窮,怎么過日子,知道得不多。有時爸爸與別人聊天,我在邊上聽到一些,他們不太告訴我們。父母在北京做裁衣,回來打工。
父親現在上12小時班,每周72小時,太苦。我讓他當保安,輕松些,他不愿意。我父親說過,當時家里窮,沒錢讀書,公公小時候更窮,窮出名。當年父親本來可以在鎮上買房子,公公去世后,為了爭口氣,執意在鄉下造房,因為隊里有人譏笑我家窮,造不起新房。爸爸經常講,公公苦,死得早,一點沒享到福。
我上小學在北京,讀初中在外婆家,上大專住學校,工作后住鎮上,2010年住到鄉下來。幾年下來,對村里情況有點熟悉。我在外婆家上學時,有時過來看看奶奶,印象中這邊好像偏僻,村里人很陌生。因為爸爸媽媽不在家,公公去世早,奶奶有病不出門,當時對這個村子沒有什么感覺。結婚時村里人都來幫忙,才與大家有接觸。
我好像沒有故鄉。北京不能算,這邊原本不熟悉,特別是人不熟。大學畢業出來,20來歲的時候,不愿在附近上班,總想跑遠點,到上海、蘇州去。這幾年,慢慢地不想朝遠處跑,只想在家就近上班。當年只想帶張身份證,出遠門,闖天下,現在比較現實,就近上班,穩當點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