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前她愛寫月亮:月亮才上來,黃黃的,像玉色緞子上刺繡時彈落了一點香灰,燒糊了一小片《沉香屑·第一爐香》;想著三十年前的月亮該是銅錢大的一個紅黃的濕暈,像朵云軒信箋上落了一滴淚珠,陳舊而迷糊《金鎖記》;“十一月尾的纖月,僅是一鉤白色,像玻璃窗上的霜花”《傾城之戀》……她去世時,正是中秋節(jié)前幾天。
這位月下伊人,曾奇裝異服傲視過舊上海紙醉金迷;曾說過“出名要趁早”之類如流言般風(fēng)靡的話語;曾寫下了《金鎖記》《半生緣》以及之前的《色·戒》等引起關(guān)注的作品……
她出自名門,李鴻章之后;她有過驚世駭俗的婚姻,一嫁漢奸二嫁白人左派作家……
她,是一段絕無僅有的傳奇——張愛玲。
最后的貴族
1920年9月30日上海麥根路(今康定東路)一座深宅大院,女嬰呱呱落地,仆人稟告張家的長輩:是個女孩兒。那聲音仿佛也弱了一點,當(dāng)家的張老太太心里暗笑:女孩又怎么樣?我們張家的女孩,別人還敢看輕了?
這個女孩就叫張瑛。她的祖父是清末著名“清流派”代表張佩倫,祖母李菊耦是清末洋務(wù)派名臣李鴻章之女,也就是說她是李鴻章的曾外孫女,因此也常常被稱為貴族,雖然已是最后的貴族。
她那著名祖父母的故事還曾被改寫進了小說《孽海花》,一個貴族小姐——李鴻章之女愛上清貧才子,正是舊式小說里常有的佳話。只是到了長大后的張瑛嘴里,這段佳話其實有點名不符實:貴族小姐寫給才子的詩是李鴻章改過的,當(dāng)時才子太窮也太老,樣子據(jù)說也平平,小姐未必不覺得這段婚姻委屈,而且成了李鴻章女婿后的張佩綸反而要避嫌,官場亦不甚得意,完全不是世人想像中才子佳人琴瑟合鳴的美好故事。
事實上到了張瑛父母一代,家道已完全敗落。父親張廷重屬于典型遺少,雖然掛個職在津浦鐵路局任英文秘書,但其實日常所做的事只有逛窯子和吸大煙。母親黃逸梵出身南京黃軍門,倒是一個時髦的新女性。
3歲時張瑛隨父母生活在天津,有一個短暫的幸福童年。自幼就受古典文學(xué)的啟蒙,又受母親向往西方文化的影響,生活情趣及藝術(shù)品味都是西洋化的。當(dāng)父親娶了姨太太之后,母親解開纏過的小腳,蹬著高跟鞋,勇敢地與姑姑一起出洋留學(xué)去了。
1927年,7歲的張瑛隨家回到上海,不久,母親回國,她又跟著母親學(xué)畫畫、鋼琴和英文。她曾在《天才夢》中說:“我是一個古怪的女孩,從小被目為天才,除了發(fā)展我的天才外別無生存的目標(biāo)。”當(dāng)她還是小女孩時就有一篇文字在報上登了出來,得到五元,大人們說這是第一次稿費,應(yīng)當(dāng)買本字典做紀(jì)念,她卻馬上拿這錢去買了口紅。1930年十歲時,母親堅持送張瑛進學(xué)校讀書,為此同父親大吵一場。母女倆偷著跑到黃氏小學(xué),張瑛正式取名張愛玲——愛玲兩個字其實就是她母親為引發(fā)特洛伊十年戰(zhàn)爭的美女“海倫”取的譯音。
她十四歲即寫有一部《摩登紅樓夢》,訂成上下兩冊的手抄本,開頭是秦鐘與智能兒坐火車私奔杭州,自由戀愛結(jié)了婚,但是經(jīng)濟困難,又氣又傷心,而后來是賈母帶了寶玉及眾姊妹來西湖看水上運動會,吃冰淇淋……非常的后現(xiàn)代主義。
人世間沒有愛
出國的母親曾兩次回到家庭,但遺少父親看不慣妻子的作派,還把大胡同里的姨太太明目張膽帶回了家,最終張愛玲那涂滿紅色藍色的美麗的家被打個粉碎。
1934年,在張愛玲的生活里發(fā)生了兩件大事:一是父親再婚,二是上中學(xué)了。這時的張愛玲已初通人事,再加上一顆敏感纖弱的心,她對外界事物的感覺也特別豐富,特別復(fù)雜。
張愛玲的中學(xué)生活并不開心,她弟弟張子靜回憶說:“我們的成長期結(jié)束了。但是我們的創(chuàng)傷還在成長。”而不開心的原因大多來自家庭,“舊衣事件”就是其中一個例子。
當(dāng)時父親娶的是原北洋政府內(nèi)閣總理孫寶琦的女兒孫用蕃。繼母孫用蕃過門時居然帶了兩箱舊衣服給張愛玲穿。張愛玲回憶說:“永遠不能忘記一件暗紅的薄棉袍,碎牛肉的顏色,穿不完地穿著,都像渾身生了凍瘡;冬天已經(jīng)過去了,還留著凍瘡的疤——是那樣地憎惡與羞恥。”(《對照記》)
這樣的家庭,沒有陽光,缺少溫暖,在父親的房間里永遠灰撲撲大煙彌漫,人仿佛也整個的灰下去,沉下去。張愛玲卻時常要在這樣的地方伸手向父親要錢讀書,另一種屈辱在少女心頭滋長。
中學(xué)快畢業(yè)時,母親回來看張愛玲,她就去母親那里住了兩個星期。沒想到此舉卻引發(fā)一場“戰(zhàn)爭”,那時才十幾歲的她,只在心中得出一個結(jié)論:人世間沒有愛!人世間是沒有愛的啊!
話說那時的張愛玲剛從母親處回到父親的家,劈頭就被繼母責(zé)罵,并閃了一個耳光,她本能地要還手,繼母卻一路尖叫著奔上樓去:“她打我,她敢打我!”然后是父親啪嗒啪嗒地沖下樓來,一把揪住張愛玲的頭發(fā),揮拳便打,一邊打一邊吼道:“你還打人!今天非打死你不可!”她被打得左右搖晃,眼冒金星,最后癱在地上,父親還揪住頭發(fā)一陣亂踢。隨后,張愛玲被父親軟禁了起來。這件事對張愛玲這樣敏感的少女傷害之大,可想而知,她覺得自己在短短的幾個星期內(nèi)老了許多,她說:“等我出來的時候已經(jīng)不是我了。”
第二天,舅舅和姑姑張茂淵來為張愛玲求情,并提出送她出國留學(xué)。但張廷重說什么也不答應(yīng)。后來與張愛玲最親的姑姑非常激憤,與哥哥扭打了起來,被打傷了,她臨走時指著哥哥的的面發(fā)誓:“以后再也不踏進你家的門!”而老仆人何干因為通風(fēng)報信,張廷重將她大罵一頓并趕回皖北老家。這樣的場景,讓張愛玲對這個家徹底失望了。
更可怕的是,軟禁中愛玲患上了痢疾,前后拖了一秋一冬近半年的時間,父親不給她請醫(yī)生,也沒有藥。后來大概是父親不愿背上“惡父”的罵名,悄悄地給她打了幾針抗生素,張愛玲才漸漸地好了起來。
病中的愛玲整天躺在床上,只有一個強烈的念頭支撐:“逃出去!盡快逃出去!”當(dāng)時她就轉(zhuǎn)念想到:這個樣子“死了就在園子里埋了”,也不會有人知道。于是她聽著每天嗡嗡的飛過的日軍飛機,絕望又冷酷地“希望有個炸彈掉在我們家,就同他們死在一起我也愿意”。
后來母親秘密傳話給她:“你仔細想一想,跟父親自然是有錢的,跟了我,可是一個錢也沒有,你要吃得這個苦,沒有反悔的。”但當(dāng)時的張愛玲,還有什么舍不下?除了逃離這個家,她還有什么不愿意?
在隆冬的一個夜晚,張愛玲扶著墻一步一步地、輕手輕腳地摸到鐵門邊,飛快地撥開門閂,閃身而出。她終于又站到人行道上了,“沒有風(fēng),只有陰歷年左近的寂寂的冷,街燈下只看見一片寒灰,但是多么可親的世界啊!我在街沿急急走著,每一腳踏在地上都是一個響亮的吻。”(《流言·私語》)這種死里逃生的喜悅簡直讓她要發(fā)瘋!
隨后張愛玲住到母親那里潛心補習(xí)功課,不久在倫敦大學(xué)的上海考場里參加了入學(xué)考試,獲得遠東地區(qū)第一名,也就獲得了去英國留學(xué)的資格。但由于戰(zhàn)亂,她改去了香港大學(xué)。
出名要趁早
然而傾城之下豈有安靜讀書之地?張愛玲在香港被迫停學(xué),當(dāng)了戰(zhàn)地女護士,身處臟亂環(huán)境,面對呻吟病人……特別是有一次日軍轟炸之后,張愛玲從廢墟中爬出,卻無生之喜悅,只有生之惶恐和蒼涼,即使自己平安,卻要向誰報這個平安呢?也許那時候她就想到白流蘇,想到了一座城的傾塌也許能成全一段婚姻,成全一個女人……
不知為什么,這個早熟的天才少女內(nèi)心深處始終有著強烈的危機感:來不及了、來不及了——小時候過年穿不上新衣新鞋她就哭,一切都要快啊,要不然就來不及了。因為“有一天我們的文明,不論是升華還是浮華,都要成為過去”,她只想拼命地想抓住現(xiàn)實的存在,抓住所有生命中能夠抓到的東西,“出名要趁早呀!來得太晚的話,快樂也不那么痛快”。
總之為了生命中那個惶惶不安的聲音,為了趁早享受“出名的快樂”,1942年才從香港回到上海的張愛玲,于1943年5月匆匆拋出她的兩部中篇小說〈沉香屑——第一爐香》、《沉香屑——第二爐香》,馬上風(fēng)靡上海,刊登這兩部小說的《紫羅蘭》雜志被搶購一空。一夜之間,張愛玲的大名傳遍了上海灘。幾乎沒有過程,張愛玲一步登上了上海文壇的頂端,那一年她才23歲。就讓文字像“流言”一樣散布那么快吧!出名趁早,一切趁早!
在《沉香屑》取得巨大成功后,張愛玲毫不節(jié)制地揮灑著才情,將一部又一部的中短篇小說奉獻給了四十年代的上海大眾。1943年、1944年上海文壇的各種活躍雜志里,鋪天蓋地均是“張愛玲”的名字。張愛玲的每一部小說都成為上海市民茶余飯后談天說地的熱點。
1944年《萬象》月刊連載了她的長篇小說《連環(huán)套》;《雜志》月刊刊載了她的《必也正名乎》《紅玫瑰與白玫瑰》《殷寶滟送花樓會》《論寫作》《有女同車》等作品;第一本短篇小說集《傳奇》由上海雜志社出版發(fā)行;1945年:《雜志》月刊連載《創(chuàng)世紀(jì)》《姑姑語錄》《留情》《吉利》《浪子與善女人》等;《傾城之戀》在上海公演;1947年:《大家》月刊刊載《華麗緣》《多少恨》;《傳奇》(增訂本)由上海山河圖書公司出版……
在她筆下《傾城之戀》的主人公白流蘇到香港的目的是為了將自己”推銷“給富商范柳原;而在《金鎖記》中,哥哥為了省一筆嫁妝,將親妹妹送進了大富戶癱瘓少爺?shù)亩捶坷铩男≌f寫的就是這種無愛的情欲,這種苦澀的婚姻,這種病態(tài)的人格,無情地提醒所有人人生總是不圓滿的,純美的情愫是沒有的,活著便是這般地艱難和辛苦!人生在世“虛空的空虛,一切都是虛空”。 除了月亮,然而“隔著三十年的辛苦路望回看,再好的月色也不免帶點凄涼……”
這種感覺正迎合了淪陷時期的上海,當(dāng)時人們的心情自然是壓抑而哀傷的。張愛玲,這個二十多歲的年輕女子,用仿佛歷盡滄桑的口吻講述了一個又一個舊上海、舊香港的故事,馬上贏得了讀者的心。
但是,也正是這個走紅的原因促成了她日后的隱退。當(dāng)抗戰(zhàn)之時,一般愛惜羽毛的作家都不愿在有日系背景的刊物上發(fā)表文章,愛才的傅雷就曾建議張愛玲將作品保留到海晏河清之時再發(fā)表,可是“出名要趁早”的張愛玲年輕、氣盛,不以為意。
果然抗戰(zhàn)結(jié)束了,全國解放了,面對著“祖國山河一片紅”的形勢,出身舊貴族、冷漠政治的張愛玲茫然無措,終于于1952年悄然離開了上海前往香港,后又去了美國,從此在中國文壇消失。
“今生今世”一段情
于千萬人之中遇到你所要遇到的人,于千萬年之中,時間的無涯的荒野中,沒有早一步,也沒有晚一步,剛巧趕上了,那也沒有別的話好說,唯有輕輕的問一聲:“噢,你也在這里嗎?” ——《愛》
在張愛玲的文字里,這篇近于白描的《愛》有點不一般,它不是取材張愛玲熟悉的舊貴族生活的故事,也不像炎櫻語錄、姑姑語錄般注明出處,它來自一個她最親密男人的講述,那個男人彼時正和她熱戀,故事中的生的美的女孩子是男人家的親戚,最后卻成了悍婦,當(dāng)男人衣食無著求助于她時,得到的只是拒絕……這就是真實故事與小說的區(qū)別,但這不妨礙男人喜歡這個故事,也不妨礙張愛玲聽下后也深有感觸,把它記在了自己的小說里,不加其他說明,那時的他們何必分什么彼此呢?
那時的張愛玲事業(yè)正如日中天,那時的她意想不到的陷入了戀愛,雖然在學(xué)校的時候,她曾在學(xué)校調(diào)查“最恨”一欄中寫下:有才華的女子突然結(jié)了婚。——但即使孤標(biāo)傲世如她,又何嘗能免俗,甚至她的這段情比她筆下的更千瘡百孔、不堪回首。
而這場戀愛的對象是她縱有千萬條理由都不該愛的人,不是對的時間,也不是對的人。民族大義上,他是釘在恥辱柱上萬人唾棄的漢奸;個人情感上,他在女人堆里洋洋自得,以收集獲取她們的情感為樂的舊式花花公子,他的名字就叫胡蘭成。
1944年初春的一天,為大漢奸汪精衛(wèi)政府文化部服務(wù)的胡蘭成在南京的一座庭院的草坪上,翻閱著新出版的雜志。他在讀著一篇小說,不知不覺被深深地吸引住了,這就是張愛玲的《封鎖》。
胡蘭成,浙江嵊縣胡村人,生于1906年。從小家貧,吃過很多苦,赤手空拳拼天下,對人世間有種難言的恨意,“時常想喊出殺來”。他在報刊上發(fā)表的政論引起了暗中窺覷者的注意,汪精衛(wèi)系的《中華日報》開始約他撰稿。抗戰(zhàn)爆發(fā),上海淪陷,胡被調(diào)到香港《南華日報》當(dāng)編輯。他寫了一篇賣國社論《戰(zhàn)難,和亦不易》,受汪精衛(wèi)妻陳璧君賞識,立刻提升胡為《中華日報》總主筆。從此,開始替汪精衛(wèi)的親日偽政權(quán)服務(wù),1940年汪記偽政府成立,胡蘭成任汪偽宣傳部常務(wù)副部長、法制局長、《大楚報》主筆。
當(dāng)時已在汪偽政府中任職的胡蘭成正在南京養(yǎng)病,這天他收到了海派女作家蘇青寄來的雜志《天地》第十一期,讀到《封鎖》的時候,他心有所動,對這個女作者張愛玲既充滿了好奇,又充滿了渴望。他被一種沖動燃燒了起來,立即寫了一封信給蘇青,提出想要見這個作者。一來二去索要了張愛玲的地址,此時他早已顧不得自己已有妻室的現(xiàn)實,第二天就興沖沖地去了張愛玲家。登門求見卻碰了釘子,張愛玲不見生客。但不死心的胡蘭成從門縫里遞進去一張字條,寫了自己的拜訪原因及家庭住址、電話號碼,并乞愛玲小姐方便的時候可以見一面。沒想到第二天,張愛玲突然改變了主意,打了電話給胡蘭成,說要去看他。原來在這之前,胡蘭成因得罪了汪精衛(wèi)被關(guān)押起來,張愛玲曾經(jīng)陪蘇青去周佛海家說過情。因此她知道這個人,就決定可以見一面。
胡蘭成在自傳《今生今世》里,記下了這次初見:我一見張愛玲的人,只覺與我所想的全不對。她進來客廳里,似乎她的人太大,坐在那里,又幼稚可憐相,待說她是個女學(xué)生,又連女學(xué)生的成熟亦沒有……張愛玲的頂天立地,世界都要起六種震動。
沒想到兩人這一見,竟在客廳里一坐五小時,多是張愛玲孜孜的只管聽胡蘭成講,及至送客出門,弄堂口,兩人并肩走著,胡蘭成對張愛玲說了一句:“你的身材這樣高,這怎么可以?”只為這一句,胡蘭成很是得意“把兩人說得這樣近,張愛玲很詫異,幾乎要起反感了,但是真的非常好。”后人解讀,因為胡蘭成說起身高,已是想到兩人的身體的親密接觸,因此張愛玲覺得反感,但在風(fēng)月場里的老手胡蘭成,自是知道從未有男子在張愛玲面前敢這樣直中男歡女愛的要害。
從此胡蘭成每隔一天必去看張愛玲。“才去看了她三四回,張愛玲忽然很煩惱……送來一張字條,叫我不要再去看她”,但情場上的高手,豈能看不清未經(jīng)情傷的女孩心事,接到不要去的字條,他反倒高興了,去得更勤了,因為他深知“女子一愛了人,是會有這種委屈的。我不覺得世上會有什么事沖犯,當(dāng)日仍又去看她,而她見了我亦仍又歡喜。以后索性變得天天都去看她了。”
于是從此胡蘭成南京上海兩地跑,“每次回上海,不到家里,卻先去看愛玲,踏進房門就說‘我回來了’。”雖然張愛玲對這種日式的招呼不以為然,但看到胡蘭成儼然把這里當(dāng)成了家一般,那顆在塵埃里的心,還是更歡喜得綻放如花。
這一年,胡蘭成38歲,張愛玲23歲。很快兩人到了如膠似漆的程度,胡蘭成一個月里總回上海一次,住上八九天。幾乎所有的人對他們之間的感情都迷惑不解,胡蘭成是個漢奸,又有妻室,年紀(jì)大到幾乎可以做張愛玲的父親。他如何能贏得張愛玲的心?且怎么看,都是張愛玲在為這段戀情拼命付出,不求回報不問對錯,或許張愛玲只為那句“懂得”——她只把胡蘭成當(dāng)作一個懂她的男人,至于漢奸、有妻室,都不在考慮范圍之內(nèi),甚至她都沒有想過以后的事,畢竟那是一個誰也不知道明天會怎么樣的亂世,她在一封信中對胡蘭成說:“我想過,你將來就是在我這里來來去去亦可以。”她只在乎胡蘭成當(dāng)下對她的愛,其他的,她都不愿多想。總之,愛,就是愛了。
又或許,胡蘭成雖然心意和態(tài)度都不正,卻真的說中了張愛玲:她是民國世界的臨水照花人。看她的文章,只覺她什么都曉得,其實她卻世事經(jīng)歷得很少,但是這個時代的一切自會來與她有交涉,好像“花來衫里,影落池中”。
1944年8月,胡蘭成的第二任妻子提出與他離婚。這給張愛玲在胡蘭成身邊騰出了位置,給了張愛玲與胡蘭成的愛情一個升華的機會——結(jié)婚。
胡蘭成在《今生今世》里寫道:“我為顧到日后時局變動不致連累她,沒有舉行儀式,只寫婚書為定,文曰:胡蘭成張愛玲簽訂終身,結(jié)為夫婦,愿使歲月靜好,現(xiàn)世安穩(wěn)。上兩句是愛玲撰的,后兩句我撰,旁寫炎櫻為媒證。”
他胡蘭成,一介曾困頓到無米下鍋的農(nóng)民出身的漢奸文人,居然與上海當(dāng)時最有名的才女作家,有著貴族血統(tǒng)名家淵源的張愛玲,結(jié)了婚。胡蘭成對自己收集到的最大氣有才的女人,心下飄然“兩人怎樣亦做不像夫妻的樣子,卻依然一個是金童,一個是玉女。”
可張愛玲卻隱隱有些擔(dān)憂,“歲月靜好,現(xiàn)世安穩(wěn)”,一紙婚書,只有這幾個字,竟然已是無話可說,可聰明如她也沒想到自己終有一天像所有凡夫俗女一樣,拿這一紙婚書責(zé)問一個負心的男人:你不給我靜好?你不給我安穩(wěn)?
婚后的生活,也真有過安穩(wěn)甜蜜:有時晚飯后燈下兩人好玩,挨得很近,臉對臉看著。她的臉好像一朵開得滿滿的花,又好像一輪圓得滿滿的月亮。……我撫她的臉,說道:“你的臉好大,像平原緬邈,山河浩蕩。”……她因說《水滸傳》里有寫宋江見玄女,……“天然妙目,正大仙容”八個字,我一聽當(dāng)下默住,……卻要到翌日,我才與她說:“你就是正大仙容。”
愛玲喜在房門外悄悄窺看我在房里。她寫道:“他一人坐在沙發(fā)上,房里有金粉金沙深埋的寧靜,外面風(fēng)雨淋瑯,漫山遍野都是今天。”
她只管看著我,不勝之喜,用手指撫我的眉毛,說:“你的眉毛。”撫到眼睛,說:“你的眼睛。”撫到嘴上,說:“你的嘴。你嘴角這里的渦我喜歡。”她叫我“蘭成”,我當(dāng)時竟不知道如何答應(yīng)。我總不當(dāng)面叫她名字,與人是說張愛玲,她今要我叫來聽聽,我十分無奈,只叫得一聲“愛玲”,當(dāng)時很狼狽,她也聽了詫異,道:“啊?”對人如對花,雖日日相見,亦竟是新相知,何花嬌欲語,你不禁想要叫她,但若當(dāng)真叫了出來,又怕要驚動三世十方。
愛玲的書銷路最多,稿費比別人高,不靠我養(yǎng)她,我只給過她一點錢,她去做一件皮襖,式樣是她自出心裁,做得來很寬大,她心里歡喜,因為世人都是丈夫給妻子錢用,她也要。又兩人去看崔承禧的舞,回來時下雨,從戲院門口討得一輛黃包車,雨篷放下,她坐在我身上,可是她生得這樣長大,且穿的雨衣,我抱著她只覺諸般不宜,但真是難忘的實感。
只是現(xiàn)實如芒在背,一個夏天的傍晚,兩人在陽臺眺望紅塵靄靄的上海,胡蘭成與張愛玲說起了面前的局勢:時局要翻,來日大難,她聽了很震動。漢樂府有:“來日大難,口燥唇干,今日相樂,皆當(dāng)喜歡。”她道:“這口燥唇干好像是你對他們說了又說,他們總還不懂,叫我真是心疼你。”又道:“你這個人嗄,我恨不得把你包包起,像個香袋兒,密密的針線縫縫好,放在衣箱里藏藏好。”不但是為相守,亦是為疼惜不已。……我們所處的時局亦是這樣實感的,有朝一日,夫妻亦要大限來時各自飛。但我說:“我必定逃得過,惟頭兩年里要改姓換名,將來與你雖隔了銀河亦必定我得見。”愛玲道:“那時你變姓名,可叫張牽,又或叫張招,天涯地角有我在牽你招你。”
1944年11月,胡蘭成到湖北接編《大楚報》,開始了與張愛玲的長期分離。那是一個時常有警報和空襲的時期。有一天,胡蘭成在路上遇到了轟炸,人群一片慌亂,他跪倒在鐵軌上,以為自己快要炸死了,絕望中,他只喊出兩個字:愛玲!這個時候,他心中還是有張愛玲的。
可是胡蘭成畢竟是個毫無責(zé)任感的人,來武漢不久,他便與漢陽醫(yī)院一個17歲的護士周訓(xùn)德如膠似漆。而且有著舊式文人的作派,他不但不向小周隱瞞張愛玲,還向她表明要娶她——只有做妾了。但小周的生母是妾,她的反應(yīng)是,不能娘是妾,女兒也是妾。于是胡蘭成又進行了一次婚禮,似乎全然忘了張愛玲的存在。而張愛玲對此一無所知。她給他寫信來,還向他訴說她生活中的一切瑣碎的小事。
1945年3月,胡蘭成從武漢回到上海。在張愛玲處住了一個多月。此時,他居然還得意洋洋拿出了自己寫的《武漢記》給張愛玲看,滿篇都是小周的影子,一次轟炸小周居然用身體掩護了胡蘭成,薄幸若此,卻屢遇佳人全身心對待,胡蘭成卻還只是責(zé)怪天地于他不仁。而他筆下的小周連贊美的詞亦不肯換:他曾夸張愛玲有一雙鞋幫描有雙鳳的繡花鞋,穿在張愛玲腳上,線條非常柔和。“腳頭圓致致的,非常好看。”于是張愛玲知他歡喜,在他面前,她總穿這雙鞋。只是這回換作小周的布鞋亦是“腳頭圓致致的”好看。
張愛玲讀到這樣的文字,震動可想而知,只是自得如胡蘭成居然還要問張愛玲感想,張愛玲只扔給他冷冷幾個字:看不下去。雖然從“第一爐香”焚起,張愛玲就對愛情不抱永恒的期望,就對男女之情有著自以為灑脫的見解,但真正輪到自己身上,那個“因為懂得,所以慈悲”的男人,那個讓世界有著金沙金粉深埋寧靜的男人,那個讓她低到塵埃里的男人,這么輕易地就找到另一個女人代替,這么輕易就能把曾經(jīng)靜好的歲月?lián)舻妹婺咳恰?/p>
張愛玲的心被刺傷了,但她還沒有徹底放棄。只是胡蘭成那邊生死之際的狼狽逃亡,將這段上海貴族情緣,越來越拋諸腦后了。
1945年8月15日,日本投降,全民全力捕捉漢奸。胡蘭成逃到了浙江,化名張嘉儀,稱自己是張愛玲祖父張佩綸的后人。這時他投寄在高中同窗斯家,其家還有個庶母——范秀美,大胡蘭成兩歲,這樣的亂世中,斯家人安排胡蘭成去溫州范秀美的娘家避難,由范秀美相送。只這一路,胡蘭成就又勾引上了范秀美。未到溫州,兩人便已做成夫妻……張愛玲還在上海牽他招他、周訓(xùn)德還在武漢為他之故下了大牢,而此刻的胡蘭成已與新登場的女子合歡作夫妻。
然而,畢竟張愛玲不是普通弱女子,畢竟張愛玲曾經(jīng)深愛過這個男人,已有半年未曾見面的她,竟一路尋著來到了溫州。一個清晨,胡蘭成與張愛玲在旅館說著話,隱隱腹痛,他卻忍著。等到范秀美來了,他一見她就說不舒服。這一幕讓千里尋夫的張愛玲看得就很惆悵,她分明覺得范秀美是胡蘭成的親人,而她自己,倒象個“第三者”。還有一次,張愛玲夸范秀美長得漂亮,要給她作畫像。可剛勾出臉龐,畫出眉眼鼻子,張愛玲忽然就停筆不畫,只是一臉凄然。范秀美走后,胡蘭成一再追問,張愛玲才說:“我畫著畫著,只覺得她的眉神情,她的嘴,越來越像你,心里好不震動,一陣難受就再也畫不下去了。”這就是世人所說的“夫妻像”吧。張愛玲真的是委屈的,她的心里只有這一個男人,而這個男人卻濫情若此,叫她怎么能不感傷,不心痛?
而且這千里尋夫的一幕,是在多么艱難的情形下完成?在《異鄉(xiāng)記》里,她曾寫下這一段:冬日里的奔波勞頓,投宿陌生人家“像童養(yǎng)媳那樣蜷起身子”入睡;路邊如廁(恰逢例假又身穿厚棉袍)的尷尬窘迫,更窘的是一車人都在等她完成這一干的悉悉索索;在投宿之地,只能在樓梯拐角下蹲尿壺,只見周圍上上下下走過路過的人……別說是出身名門的上海小姐,但凡出生小康之家的女孩,何嘗見過這等陣勢?張愛玲說自己最討厭不清不楚的“霧數(shù)”,沒想到和胡蘭成的一段情讓自己的身心都疲憊不堪,身和心都陷于說不清道不明不潔不凈的“霧數(shù)”中。
離開溫州時,胡蘭成送她,天應(yīng)景下著雨,張愛玲顧不得自尊,開口要眼前這個男人在小周與自己之間選一個,可胡蘭成依舊面不改色指天劃地說:你對來說我天上地下,無有得比,要做選擇,不但于小周于你亦是不公。對于這個回答,張愛玲只能更加難過:“我想過,我倘使不得不離開你,亦不致尋短見,亦不能夠再愛別人,我將只是萎謝了。”江南煙雨中,曾經(jīng)傾國傾城的愛戀,隨雨和泥,沖刷而去,畢竟傾一座城,成全一對男女的戀愛,只能留在小說中。
此后的八、九個月時間,兩人偶有通訊。張愛玲也會用自己的稿費接濟胡蘭成,只因怕他在流亡中受苦。有一次,胡蘭成有機會途徑上海,在張愛玲處住了一夜。當(dāng)夜,兩人分室而居。第二天清晨,胡蘭成去張愛玲的床前道別,俯身吻她,張愛玲亦伸出雙手緊抱著他,淚水漣漣,哽咽中只叫了一句“蘭成”,就再也說不出話來。這就是兩人最后一次見面。幾個月后,1947年6月,胡蘭成收到了張愛玲的訣別信:“我已經(jīng)不喜歡你了,你是早已經(jīng)不喜歡我的了。這次的決心,是我經(jīng)過一年半長時間考慮的。”信中張愛玲還順帶給胡蘭成寄去了30萬元錢,這是她創(chuàng)作《不了情》和《太太萬歲》的稿酬,自此以后,二人一場傳奇之戀,暫告一段落。算起來張愛玲與胡蘭成相識于1944年,分手在1947年,只有短短三年,還不算兩年多胡蘭成的逃亡,卻成為張愛玲一生最著名的愛情,一生都逃不開的傷痛。
50年代初,胡蘭成移居日本,與上海大流氓吳四寶的遺孀佘愛珍同居。而張愛玲也已到香港。胡蘭成曾托人去訪她,未遇,那人便留下了胡蘭成在日本的地址。半年后,胡蘭成收到了一張明信片,沒有抬頭,沒有署名,只有熟悉的字跡:手邊若有《戰(zhàn)難和亦不易》、《文明與傳統(tǒng)》等書(《山河歲月》除外),能否暫借數(shù)月作參考? 后面是張愛玲在美國的地址。胡蘭成大喜,以為舊情可復(fù),便馬上按地址回了信,并附上新書與照片。等到《今生今世》的上卷出版之時,他又寄書過去,作長信,作纏綿之語。張愛玲一概不回,實在不堪其擾,糾纏不過,末了才寄來一張短箋:
蘭成:
你的信和書都收到了,非常感謝。我不想寫信,請你原諒。我因為實在無法找到你的舊著作參考,所以冒失地向你借,如果使你誤會,我是真的覺得抱歉。《今生今世》下卷出版的時候,你若是不感到不快,請寄一本給我。我在這里預(yù)先道謝,不另寫信了。
愛玲
胡蘭成一見,便徹底斷了念頭。至此,這段愛情才算真真地謝幕了。
其實張愛玲從未就這一場戀情說過只言片語,人們多是從胡蘭成的《今生今世》中《民國女子》一章,知道這段愛情來龍去脈,她甚至都未曾批評過胡蘭成的濫情不專,只對胡說道:“你是人家有好處容易你感激,但難得你滿足。”
上世紀(jì)90年代,作家三毛把這段故事改編成電影《滾滾紅塵》,當(dāng)時還一對璧人的林青霞和秦漢主演,電影被批評美化了漢奸,林秦之戀也在兜兜轉(zhuǎn)轉(zhuǎn)之后分手,看來這還真不是一段美好的愛情傳說。雖然不知張愛玲對這部電影的看法,但據(jù)說她曾注意到三毛自殺的消息,當(dāng)時的她已是為逃避蟲子不斷搬家的神經(jīng)質(zhì)老人,只淡淡說一句:“那個三毛,怎么就自殺了?”言下之意頗不以為然,或許在想她這個電影中的原型還活著呢,這些人……
寧愿天天下雨,以為你是因為下雨不來
與胡蘭成那段流言般瘋傳的愛情故事完全不同風(fēng)格,張愛玲在胡蘭成之后還有過一段不為人知的感情。雖然兩廂沉默,一世守口如瓶,但那是在她心里相當(dāng)于“找補了她的初戀”的愛情,那愛情里的男人是唯一未發(fā)一言,卻得她珍藏心底,默默愛戀的一世溫暖……
這段情得以坐實,還是因為張愛玲去世后出版的《小團圓》。
他們的初見,張愛玲在《小團圓》里借女主角九莉的口說道:“但是他的沉默震撼了她。”遇到燕山,就像“從前錯過了的一個男孩子”。“連下了許多天的雨。她在筆記簿上寫道:‘雨聲潺潺,像住在溪邊。寧愿天天下雨,以為你是因為下雨不來。’”全然小兒女情態(tài)、小女生口氣,這在《小團圓》中是僅有,在張愛玲所有作品里也近于獨一。像生命中的許多人一樣,他也離開了她,但她唯獨從不恨他,且筆代心意寫下的展眼都是敬重和感激。
那是在張愛玲終于徹底與胡蘭成分手,胡蘭成踏上逃亡之路終于慢慢離開她的生命之時,一位才華橫溢的男子闖入了她的生活,這個人就是大導(dǎo)演桑弧。電影史上,桑弧成就甚高,《亞洲周刊》在1999年評出的20世紀(jì)100部中文電影中,桑弧的作品就有三部,包括《梁山伯與祝英臺》、《祝福》和《太太萬歲》,數(shù)量比蔡楚生和張藝謀都多。
那時的張愛玲,在經(jīng)濟上十分窘迫,那時的她可以說在物質(zhì)上和精神上都到了一個崩潰的臨界點。作為上海本地的青年才俊,桑弧在當(dāng)時很引人注目,“瘦長條子、甜凈的方圓臉、濃眉大眼長睫毛,頭發(fā)有個小花尖”,他們在社交場合見過面,張愛玲注意到了他。
雖然桑弧比張愛玲大五歲,但在情感上,他要稚嫩得多。在張愛玲的情感履歷中,桑弧是一場來得太遲的初戀,經(jīng)歷了生命中最痛徹的情感煉獄,張愛玲的心已然是千瘡百孔,心力透支過度,和桑弧的交往,類似于療傷。胡蘭成給她的情感世界太過復(fù)雜,已經(jīng)超出了她的承受力,桑弧給她的情感世界又太過單純,而曾經(jīng)滄海的她又錯過了擁有這份單純的年紀(jì)。
后來桑弧本來想將張愛玲的《金鎖記》改編拍成電影,可是這第三度合作,因為女主角張瑞芳久治不愈的肺結(jié)核,以及動蕩的時局,最終不了了之。張愛玲和桑弧的合作到此為止,桑弧以“叔紅”為筆名撰文評論《十八春》后,也再沒有與張愛玲有任何聯(lián)系,于是小報緋聞也罷、朋友間的猜測也罷,也都慢慢平息。
就連張愛玲已故的親弟弟張子靜編寫的《我的姐姐張愛玲》一書中,也只提到有人撮合他倆未果。張愛玲在離滬之前,夏衍曾委龔之方去勸她留下來,據(jù)龔之方的說法:一次桑弧請我到他家里吃飯,張愛玲也來了,兩人關(guān)系是很好的,張如能不走,又有歸宿,豈非兩全的美事,可是她默然良久,最后說了一句:“恐怕這兩件事都不大可能了。”
好在《小團圓》的出版顛覆了這個“不可能”。書里的燕山、書外的桑弧笑道:“噯,你到底是好人壞人?”書里的九莉笑了起來道:“倒像小時候看電影,看見一個人出場,就趕緊問‘這是好人壞人?’” 當(dāng)然她知道他是問她與之雍(胡蘭成)之間的關(guān)系……這一節(jié)寫出了桑弧初墜愛河時不確定的猜忌:眼前這女子,雖然才華橫溢,但畢竟是“漢奸妻”,她到底是好人壞人呢?也因為她身份特殊,他們之間的情愛,必須保密,否則,會拖累了他。所以,當(dāng)時只有兩三個關(guān)系極密的好友,才知道他們是情人。
據(jù)說現(xiàn)實中桑弧與張愛玲沒能走到一起的原因還有遭到了大哥和家里人的反對,他的家里人認為張愛玲靠寫作為生,沒有正當(dāng)工作,同時也許知道了張愛玲與胡蘭成的那段婚姻,因此不同意桑弧與張愛玲來往。 西嶺雪在《張愛玲與電影的華麗緣》一文中有所記述:“去國后,她絕口不提胡蘭成,亦不肯提起桑弧,每每好友宋淇問起,她只說:‘你不要提,你不要提。’而幾十年來,桑弧對張愛玲亦是諱莫如深……
1951年,桑弧結(jié)婚,他的妻子戴琪并不是圈內(nèi)人, 1952年7月張愛玲由上海重返香港,為“桑張對”畫上了一個無奈的句號,從此她與桑弧天各一方,再也沒有見過面。桑弧與戴琪攜手走過了50多年的風(fēng)雨人生,包括飄搖的文革十年。而張愛玲則在美國與一個大自己數(shù)十歲的白人作家結(jié)婚,為生計苦苦奔忙……直到1995年,張愛玲去世,凡與張愛玲有些瓜葛的人都寫文章評說懷念她,卻唯有桑弧卻一直沉默,絕口不提,甚至在他撰寫的長篇回憶文章《回顧我的從影道路》對他與張愛玲合作的3部影片也著墨很少,而張愛玲的名字更是一帶而過。
西諺有云:我以沉默表示尊重。因為懂得,所以不言;因為疼愛,所以沉默。難怪張愛玲在《小團圓》中,曾借九莉?qū)ρ嗌奖硎靖屑ぃ驗樯;。瑥垚哿岱浅ky得的感覺到了生命中的溫暖。曾經(jīng)就有人隱隱約約,僅憑桑弧始終不發(fā)表紀(jì)念張愛玲的文章,反而感覺他們之間一定有很深的瓜葛。果不其然,竟是默默守望天各一方,倆倆都不言自明的深愛……
人生是在追求一種滿足,雖然往往是樂不抵苦的
1952年張愛玲以完成抗戰(zhàn)時中止的學(xué)業(yè)為由,申請去了香港。她連自己的弟弟都沒有告知,只是同姑姑告別了一下。從此,就像一只孤雁四處漂泊。她在香港生活了三年,結(jié)識了終身的摯友和相助者宋淇(即詩人林以亮)。但她覺得呆在香港似乎已沒有前途,于是決定移民美國。
1955年秋天的一個傍晚,35歲的她去了這個未知的國度。海輪漸漸駛出維多利亞港灣,張愛玲禁不住落下冰冷的淚,她不知等待自己的是一條怎樣的路。就在這一年,她的第一部英文小說《秧歌》在美出版。一向才高心也高的張愛玲,決心在英文的文學(xué)里也要有所作為。第二年3月,她得到著名的麥道偉文藝營的贊助,便去到那里,專事文學(xué)寫作,爭取出版第二部英文小說。
麥道偉文藝營贊助有才華的文學(xué)家和藝術(shù)家,在一種寧靜的環(huán)境下專門從事創(chuàng)作。在這里,張愛玲邂逅了美國白人作家甫德南·賴雅。
賴雅年輕時也是翩翩公子,可到了40多歲以后,他變成了一個熱情的馬克思主義者,但他并沒有加入共產(chǎn)黨。而過了天命之年,尤其是過了花甲之年的賴雅,在各方面甚至包括身體似乎都走了下坡路,文學(xué)無大建樹、經(jīng)濟狀況拮據(jù)、摔斷了腿并數(shù)度中風(fēng)。為了重振文學(xué)雄風(fēng),他來到麥道偉文藝營,也正是在這里,這個中國奇才女子闖入了他的生活,使他真正感到從未遇過的愛的力量。在他眼里,張愛玲莊重大方,獨具東方女子的美。
賴雅是德國移民后裔,結(jié)過一次婚,有一個女兒。但生性奔放自由的他,早與女權(quán)主義者的前妻解除了婚約。后來,他雖結(jié)交過不少女友,但她們中沒有一個愿意與這個男人共結(jié)連理,直到他65歲時遇到了張愛玲。
在作家們的眼里賴雅也就算是個三流作家,可在張愛玲的眼里卻不一樣,張愛玲看人一向就不是以正常人的審美為標(biāo)準(zhǔn)的。在優(yōu)雅浪漫的環(huán)境和心境中,也許某一種奇特的感應(yīng),36歲的張愛玲與65歲的賴雅產(chǎn)生了忘年之戀,張的年紀(jì)和賴雅女兒差不多,簡直就相當(dāng)于另一個“前世情人”。
當(dāng)年3月13日,他倆第一次見面,便有“相逢何必曾相識”之感。這以后,他們更是相見日歡,談文學(xué),談文化,談人生,談閱歷,越談越投緣。到了5月初,簡直到了難分難舍的程度。賴雅在5月12日的日記中寫道:他倆“去小屋,一同過夜”。第三天,賴雅在文藝營的期限到了,不得不離開。張愛玲在送他的時候,還把僅有的一點錢給了他以作生活費用。一個多月后,張愛玲也離開了文藝營。
7月5日,賴雅突然收到張愛玲的來信,得知張愛玲已經(jīng)懷上了他的孩子。他吃驚不小,出于責(zé)任和禮貌當(dāng)天下午就向張愛玲寄出了一封求婚信。雖然并沒有及時收到賴雅的求婚信,但張愛玲早已匆匆趕到賴雅所在地。兩人共進晚餐,賴雅當(dāng)面求婚,可是他堅持不要這個孩子。最后張愛玲同意了賴雅的意見。到了當(dāng)年的8月18日,也就是相識的半年之后,他們在紐約結(jié)了婚,張愛玲的美國代理人瑪麗和同樣見證過她與胡蘭成好友炎櫻,一起證婚。
為什么張愛玲會嫁一個比她大近30歲的異族長者?面對各種猜測,文學(xué)史家夏志清曾替張愛玲喊不平。“我覺得兩人有相投的東西,有感情的因素,而且,對張愛玲來講必須找到出路。她曾講過,女人的命運、女人的身份就是‘女結(jié)婚員’,結(jié)婚才能生存,依靠老公才能生存。張愛玲到了美國也走了這條路,不然,連綠卡都拿不到。”不過細看張愛玲的第二次婚姻,絕對沒有外人想像的這么功利,雖然生活困頓,但張愛玲始終盡著妻子的本份,其中的艱辛甘苦,甚至寫一出“賢妻”長劇都綽綽有余。
新婚后的賴雅本來表現(xiàn)得異常勤快和愉悅,他再不像以前那樣揮霍時間,因為張愛玲的生活自理能力比他還差。比如她愛喝咖啡,卻不喜歡自己去煮,于是賴雅寧可花費一上午的時間去研磨,親自動手烹制出真正的意大利咖啡。
可惜新婚剛兩個月,這位寄托著張愛玲全部生活希望的賴雅又一次中風(fēng),并接近死亡。經(jīng)濟拮據(jù)和身體惡化的65歲的賴雅,向張愛玲保證:他不會死,不會離她而去。而如一葉孤舟,在風(fēng)暴之后,漂泊在陌生大海上的張愛玲,即使是這種虛妄的承諾,也算一種安慰。
那段日子里,他倆飽一頓饑一頓,連個住處也沒有保障。為了糊口,張愛玲也像賴雅一樣,不得不寫一些“爛”劇本之類的東西,而分散了文學(xué)力作的完成。有一天夜里,張愛玲做了一個夢,夢見一位不認識的作家,取得極大的成就,相比之下,自己很丟人。早上醒來,她向賴雅哭述了這個夢,他設(shè)法安慰她,但他從內(nèi)心里知道,這是對貧困無名和不公正遭遇的一種抗議。
張愛玲和賴雅之間,從一開始,仿佛更講求的只是一個靠字,類似于搭伙過日子。“她也不相見恨晚。他老了,但是早幾年未見得會喜歡她,更不會長久。”一個是美國社會的新移民,初來乍到,人生地不熟;一個是衰落了的紅人,年老,生病,沒有錢。都屬于弱勢人群。這兩人的結(jié)合,有著一種相依為命的暖意,這種暖,不是雪地里戀人間呵氣暖手的暖,而是冰屋子里,兩個陌生人擠在一處的暖。同是天涯淪落人,從相識到結(jié)婚,張愛玲和賴雅,只花了不到半年時間,他們都想在對方身上,尋找到一種穩(wěn)定而長久的家庭生活。
但是賴雅的病,在張愛玲二度婚姻生活中,一直是個重大主題。1958年賴雅患上了背痛疾病,張愛玲不得不常常給他按摩;1960年賴雅又患上了腿和腳病。剛有所好轉(zhuǎn),又舊病復(fù)發(fā),臉部麻痹,被迫送至醫(yī)院,幾乎失聲;1961年,張愛玲訪問港臺之時,身在美國的賴雅再次中風(fēng)倒下,張愛玲為了賺回程的票,在香港寫劇本寫到眼睛潰瘍出血。她的雙腿因長時間坐著而腫脹。她想去買一雙大一點的鞋子來穿,可又舍不得花錢……那時的張愛玲是艘起航尋找未來的船,可沒想到,一出港,她就駛進一條迂回曲折的轉(zhuǎn)彎,顛簸輾轉(zhuǎn),一眼望不到邊。
出于經(jīng)濟上的考慮,張愛玲于1962年再次只身到香港尋找創(chuàng)作任務(wù)。可是當(dāng)她途經(jīng)臺北時,又傳來了賴雅中風(fēng)的消息。為了能及早返回美國,能有錢給賴雅治病,張愛玲不惜損壞自己的身體,在香港夜以繼日地工作。
1964年的一天,賴雅從華盛頓國會圖書館出來,在街上跌了一跤,斷了股骨。這段時間,賴雅又多次中風(fēng),張愛玲不得不趕回美國。為了照顧賴雅,她在自己的起居室里支起了一張軍用床,一邊寫作,一邊護理。此后的兩年里,賴雅一直癱瘓在床,張愛玲只能自己照看他。最后她把賴雅帶到了邁阿密,因為她在邁阿密大學(xué)謀到駐校作家的職位。之后她又把賴雅帶到牛津,直到送賴雅走完了人生最后的路。
張愛玲在美國最初的十年中,寫作和賴雅,于她來說,仿佛是兩股相互拉鋸的勢力。在第一段婚姻中,張愛玲對于胡蘭成的付出,可謂毫無保留,全身心投入,當(dāng)然也重傷而返。可張愛玲與賴雅的感情的出發(fā)點,則仿佛不是在兩性相吸的基礎(chǔ)上產(chǎn)生的愛情,越往后走,越像是“一夜夫妻百日恩”——落腳點在一個“恩”字上——她感謝賴雅一直以來的厚愛。他們像是張愛玲小說中的米先生和敦鳳,彼此交換殘留的一點情義,有溫暖和感動,但又是悲愴的。世人往往因作品,往往因為張愛玲待人接物的態(tài)度,批評她的冷,無情,沒有愛,可是兩段婚姻,兩度人妻的角色,張愛玲一如世間最平凡的女人,有付出有擔(dān)當(dāng),只有做得更多,并不比立得牌坊的人相差分毫……
無家的漂泊,給張愛玲的創(chuàng)作,帶來了不小的損害,張愛玲很向上,她時刻想抓住各種各樣的機會,希望自己能在文學(xué)上做出一點成績,打個漂亮的翻身仗,可那些年,她似乎總是不走運。自己寫的廣播作品雖然播出,但已被改得面目全非;長篇小說《北地胭脂》被退稿;電影劇本《紅樓夢》也未能上映……
同時,在和賴雅的婚姻中,張愛玲還需處理同他前妻女兒的關(guān)系。張愛玲自己也曾有過繼母,但張愛玲畢竟從未養(yǎng)過孩子,和賴雅結(jié)婚后,突然榮升母親,而且年歲相仿,其中暗暗的敵意,自不待言。他們同住在華盛頓的時候,賴雅的女兒女婿經(jīng)常請他們用餐,可張愛玲卻很少出席,即便是節(jié)日,張愛玲會拒絕參加節(jié)日正餐,這樣的舉動,曾引起賴雅的怒氣。
1967年10月8日,賴雅去世,張愛玲已經(jīng)筋疲力盡。賴雅給了她美國歲月最初的溫暖,可她終也以十幾年歲月回報他,陪伴他走到人生的盡頭。張愛玲幾乎沒寫過她和賴雅的故事,即使在他逝世后,她依舊以她的中國往事作為寫作的依憑,演繹傳奇。也許,在她看來,她同他的一段相遇,還是留在歲月里泛黃老去,別再碰觸的好……青年的張愛玲是絕世綺艷,晚年的她是冰雪清顏,至于這段漫長的中年,總感覺模糊,那是她人生的灰色地帶,前進的,遲疑的,掙扎的,實驗的,像蝸牛在荊棘路上前行。
告別了賴雅,張愛玲不過才47歲,可感覺上,她已經(jīng)個滄桑的老者,帶著一種怯怯的眼神,躲避著人群,過上與世隔絕的生活。
英文里有句諺語:“沒有人是座孤島。”而張愛玲說:“我有時覺得,我是一座島。”她又說:“人生是在追求一種滿足,雖然往往是樂不抵苦的。”人生下來,就要活下去。沒有人愿意死,生和死的選擇,人當(dāng)然選擇生。張愛玲在與賴雅相濡以沫的日子里,雖然苦是大多數(shù),可到底也有快樂,雖然這快樂,大抵是在一些與文學(xué)不相干的事上。或許這就是她對自己人生與婚姻的一種回答,是對她與賴雅的愛所作出的注釋吧。
人生是一件爬滿虱子的袍子
自從賴雅謝世,1968年之后的張愛玲,也開始漸漸地用另一種形式與滾滾紅塵保持著一定的距離,進入了一種“禪定”的生存狀態(tài)之中,直到1995年告別人世時,26年的時間里她都將自己與外界隔絕開來,也將瑣碎的世事棄置不顧,縱使心靈花園里不再花團錦簇,她也努力看護著,因為,這是她唯一可以擁有的天地了。當(dāng)喧囂歸于安寂,繁華落入塵埃,在這個不被外人打擾的凈土,她一邊安靜地等待著生命玫瑰的凋謝,一邊按照她的方式和節(jié)奏完成著她人生最后階段的未盡的那些夢想。
這段日子,張愛玲對人越發(fā)冷淡,生活日益封閉,家具、衣物隨買隨扔。有人說她其實是以這種方式,來擺脫內(nèi)心的空虛與枯寂。
而多年來一直潛伏在心里的“虱子”,此時終于變成實實在在的客體,來向她發(fā)動最后的攻勢了。為了躲避這種令她觸之喪膽的小東西,她在各地旅館輾轉(zhuǎn)流徙,隨身只帶幾個塑料袋。期間,財物拋棄了,友人的書信遺失了,甚至花幾年心血完成的《海上花》譯稿也不知所終,連護照也不知何時被清潔工偷走,想去香港也不行了……這是一個中年漸至老年的女人,拎著簡單的行李今天汽車旅館,明天臨時小公寓,身邊都沒個搭把手的人,只好物品一少再少。她的生命正如她所說,是“一襲華美的衣袍”,這衣袍曾經(jīng)光艷照人,風(fēng)情萬種,但最終還是被“虱子”吞沒了……
從1984年8月到1988年3月這三年半時間內(nèi),為了“躲跳蚤”,據(jù)說她平均每個星期搬家一次,連信件上發(fā)現(xiàn)一只螞蟻都要馬上搬家。如果這樣算起來,張愛玲搬家次數(shù)高達一百八十多次,簡直可以上吉尼斯世界紀(jì)錄了!她在給友人夏志清的一封信里寫道:“天天上午忙搬家,下午遠道上城按:主要去看醫(yī)生。有時候回來已經(jīng)過午夜了,最后一段公車停駛,要叫汽車——剩下的時間只夠吃睡……”有的朋友不理解,寫信給她說,殺滅跳蚤很容易,用噴殺劑就行了,何必搬家?張愛玲答復(fù):是南美種的蚤子,非常頑強,小得肉眼看不見,根本就殺不凈。
她這一段過得相當(dāng)不安穩(wěn),兼之牙痛又發(fā)作,怎么也看不好。而且據(jù)夏志清講,她看病,是到政府指定的專為窮人治病的免費醫(yī)院,路途很遠,要搭公車去,那里多是窮人、流浪漢、不懂英文的非法勞工。可以想見,張愛玲裝束怪誕,手提紙袋混跡其中,有如潦倒的bag lady“紙袋流浪女”,該是何等狼狽!
而就在這些“躲蟲子”的搬家中,張愛玲經(jīng)朋友介紹認識了一個新朋友,建筑師林式同,他既不愛好文學(xué),也從未聞張愛玲大名,卻對各處房源了如指掌,可以幫張愛玲找房子作擔(dān)保,后來他幾乎成了唯一與張愛玲直接聯(lián)系的人。
1988年秋,張愛玲寫信告訴林式同,她的皮膚病好了,可以找固定住所了。結(jié)果還沒等林式同找到,她自己找到了一家公寓。這是一條比較嘈雜的街道,居住的人各種膚色都有,是大都市里的“第三世界”;但張愛玲租住的公寓卻似鶴立雞群,相當(dāng)整潔。不過,價格也夠昂貴的,每月380美元。
她的身體,已經(jīng)大不如前,整天不出門。一天開12個小時的電視,大概是以此抵抗寂寞。偶爾出門,就是購物。她事先在隨手拿來的小紙頭上記下購物清單,比如咖啡、牛奶、胡桃派、熨斗、衣架、奶油、抹布、刮刷、香皂等等,然后出去,跑幾家店一次買齊。去樓下取信的次數(shù)極少,十天半個月去拿一次,還要半夜三更才去,以防遇見人。在屋內(nèi),她只穿一次性拖鞋,覺得臟了就扔。不再打理發(fā)型,只以假發(fā)替代,也不再化妝,但是用很好的護膚品。
就在她自以為這樣的“老鼠洞”生活絕對無人打擾的時候,她的隔壁,不聲不響,住進了一位神秘女客!這女客,是來自臺灣的戴文采。很多張傳都說她是“臺灣某報”的記者,實際上,她是一位頗有名氣的旅美作家,后來曾與臺灣明星趙文瑄有過一段“姐弟戀”。
戴文采從19歲起就崇拜張愛玲,一個偶然的機會,她得到了張愛玲的地址,就寫信去給張愛玲,表示希望能夠拜訪一下。這當(dāng)然不可能有回音,可是戴小姐決定不放棄努力,1988年秋,她跟臺灣《聯(lián)合報》副刊主編、詩人痖弦約定,算是由報社派遣,前去采訪張愛玲。戴文采租到了張愛玲隔壁的房間。但是一個月來,她除了聽見隔壁的電視機聲音之外,一無所獲,但就這樣離開又未免不甘心。于是她靈機一動,把垃圾桶里張愛玲剛丟下的全部紙袋用樹枝勾了上來……戴小姐對這些廢棄物做了一番分析,得出了結(jié)論。比如,張愛玲平時吃什么東西、喝什么飲料、讀什么報紙、存錢的銀行是哪一家;她打雞蛋殼的技術(shù)如何糟糕,牙齒如何不行了(因為沒見有零食)等等。最富有戲劇性的是,戴文采給張愛玲的那封信的信封,也在垃圾里。張愛玲喜歡用廢舊信封做草稿紙,這張信封上,恰巧有一段文章草稿涉及戴文采,說是現(xiàn)在好不容易希望安靜,如果要被采訪,就好比“一個人只剩下兩個銅板,還給人要了去”。戴文采在興奮中,寫下了一篇采訪記:《我的鄰居張愛玲》,全文有洋洋萬言。
但因涉及隱私,文章當(dāng)時并沒有被《聯(lián)合報》接受,反倒是有人通風(fēng)報信給了張愛玲,張愛玲再次火速搬家。
1991年,張愛玲住的那座公寓,搬來了一些南美和亞洲移民,素質(zhì)不高,嘈雜、不講衛(wèi)生。張愛玲不能忍受,給林式同寫信說要搬家。她提出了找房子的條件,有8項之多,其中有一條是,房子要足夠新、沒蟲。其實搬家附加一些奇特的條件,是張愛玲的一貫作風(fēng),曾經(jīng)她要求一定靠近鐵軌,因為怕蟲的她,居然十分喜歡聽火車的聲音,那咣咣鐺鐺的聲音也許正適合用來驅(qū)逐長夜的寂寞,適合陪伴一個人靜靜寫作的歲月。
那年的7月初,林式同選好了房子,房東是伊朗人。1991年,張愛玲半個世紀(jì)的好友炎櫻去世了。同年6月,姑姑張茂淵在上海逝世,享年90歲。這些都曾是張愛玲親近的人,如今,他們一個又一個隱進了歷史的煙塵。
大概是親朋的離去,對她有所觸動,第二年2月份,林式同忽然收到張愛玲寄來的一份遺囑副本:“一、如我去世,我將所有的財產(chǎn)遺贈給宋淇和宋鄺文美夫婦。二、我希望立即火化,不要存放在骨灰存放處,骨灰應(yīng)撒在任何無人居住的地方,如果撒在陸地上,應(yīng)撒在荒野處。”
可以看出,張愛玲對于生死問題,看得很開,對身后安排是有條不紊的。可是,她恰恰沒有留意自己最大、最具價值的一筆遺產(chǎn)——著作版權(quán)。她的這種超脫,留給世間的卻是一些不超脫——在她身后,皇冠出版社和大陸多家出版社為張愛玲著作的版權(quán),打起了無窮無盡的官司。
交待完身后事,張愛玲又一次隱身在深深的霧中。她最后這幾年是怎么過的,林式同也不甚清楚。
1995年5月17日,她給林式同寫信,又要搬家。她說,伊朗房東在找她的麻煩,讓她雇人清掃房間,吵得她吃不消。她想搬到亞利桑那州的鳳凰城或內(nèi)華達州的拉斯維加斯去,還在信中附上了剪報資料。林式同接信大吃一驚:張愛玲這么大年紀(jì),到那么遠的地方,怎么可以?張愛玲又提出,可否在洛杉磯找一處新建的房子。林式同又認為:這幾年美國經(jīng)濟不景氣,要找新房子很難,還是先不動為好。
如此過了半個月,張愛玲打電話來,說房東又不趕她走了,可以繼續(xù)住下去。但皮膚病又發(fā)作了,來勢洶洶,連衣服都不能穿。整天要照紫外線燈,人常感冒,久久也不好。
當(dāng)時的林式同哪能想到,這竟是他與張愛玲的最后一次通話。1995年9月8日,中國的“中秋節(jié)”前一天。林式同接到伊朗房東女兒的電話:“我想她已經(jīng)去世了。”原來他們幾天沒見過她,也沒聽見過她房間有任何聲響,估計她已經(jīng)不行了。
林式同來到公寓,見警察和房東正在房間里忙碌,而張愛玲躺在房間里惟一的一張靠墻的行軍床上,溘然長逝。她身穿旗袍,一件赭紅色的旗袍。她走的時候,仍是我們中國的女人……只是不知她彌留之際,有沒有想到晚年躺在床榻上的七巧?是否也懶得去擦腮上的一滴清淚?
據(jù)法醫(yī)檢驗的結(jié)果,張愛玲大約死于六七天前,也就是9月1日或2日,死因是心血管疾病。從房間里的情況看,她臨終前頭腦很清醒,知道大限已至,有條不紊地整理好了各種證件和信件,裝進手提包,放在了靠門邊易被發(fā)現(xiàn)的折疊桌上。
9月19日,張愛玲的遺體在洛杉機惠捷爾市玫瑰崗墓園火化;9月30日,按照中國的傳統(tǒng),是她的“七十六歲冥誕”。在這一天,她的骨灰,由林式同和眾友人護送至海上,在船笛長鳴聲中,朋友們將她的骨灰撒向太平洋,同時還撒祭了紅白玫瑰花瓣。
張愛玲之魂,就此永遠漂蕩在海上。浩瀚。博大。蒼涼……
她的名字又一次成為報刊的重點,她的作品又在海峽兩岸掀起熱銷。只是這樣的勝景,張愛玲已無從得知了。她什么也不需要了,天地蒼茫,只有那紅玫瑰與白玫瑰的花瓣在飄,隱隱的,還有一個聲音在浩茫世界的某處回響:“我比較喜歡那樣的收梢。”——《霸王別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