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標題:俠客島:灰色,理解基層治理的另一個維度
上周日,俠客島在北京舉辦了島叔呂德文的線下沙龍,和三十余位島友一起,聊了聊基層治理面臨的問題與困境。
作為武漢大學社會學系研究員、博士生導師,在漫長的基層調研尤其是村鎮調研中,呂德文都發現了什么?今天我們為未能到場的島友備下了沙龍中的一線干貨。看完后,或許會有不同視角和收獲。
今天的社會它到底發生了什么?實際上很難界定。每個人眼中都有它自己的世界,同樣一件事情我們去看它,會有很多不同的看法。比如我調研,你去問村干部,去問普通的村民,去問鄉鎮的領導、縣領導,可能想法都不一樣。 因為大家看法都不一樣,所以有意思。
社會學的一個好處,就是可以在紛繁復雜的現象里面,找到它的一些核心機制,不一定非常準確,也不一定非常武斷,但是確實給我們提供看世界的一個角度。
灰色
我的專業是基層治理,我自己把這個角度概括為一個詞,“灰色”。
我們經常看到媒體報道也好,學術研究也好,實際上有一個共同特點,就是看這個世界都是非黑即白的。一出事情就是政府很粗暴,警察很粗暴,城管亂打人,或者反過來說弱勢群體很可憐,等等,一下子把我們的生活體驗和情緒調動起來。實際上我們這個社會不太缺情緒,缺的是對情緒的理性呈現。
所謂“灰色”,就是里面有很多復雜性,實際上很難用簡單的意識形態,或者一個道理、一個判斷去呈現出來。我們現在很喜歡用“大詞”來判斷一件事,但實際上這種“大詞”往往沒什么解釋力。說到底,這深層次的原因也許是我們根本就不了解身邊正在發生什么。
比如80后,小時侯可能經歷過營養不良,但是沒有經歷過餓肚子。這么一個簡單的事實,但其實發生的時間并不是很長。六七十年代的人,很多人都有餓肚子的經歷。短短這么一段時間,這個世界發生了多大的變化,但誰去呈現這個變化呢?
又比如說,現在有很多基層同志,他煩惱的是沒有辦法跟群眾接觸,沒有時間跟群眾接觸。他大量的工作都是應付上面的各種要求。但是就在十幾年前,基層工作的同志最煩惱的事情恐怕就是天天要跟群眾打成一片,跟群眾做工作,發生各種各樣的沖突。其實時間不長,也就是農業稅費改革后的事,十幾年。
做社會問題研究,從歷史比較的視角、動態社會變遷的視角去看,其實基層治理、整個社會的狀況比以前好了很多,這是毫無疑問的。假設我們過去基層存在的問題主要涉及到生存問題、涉及很根本性的一些問題的話,今天的問題,我覺得只要政策、措施比較適宜,基本上都是可以解決的。
困境
目前基層治理存在的問題主要有兩種。
一種是上級要求的事項跟基層治理實際之間的不匹配。比如基層經常面對的,所有事都要辦事留痕。
我見到有些地方搞網格化,所有事項都要進網絡系統。村里電線桿上有個小廣告,按正常情況,村民見到撕了就完了,或者打電話讓村干部撕了就好,不行讓村里的保潔員處理也可以嘛。有了系統之后呢,村干部得先拍個照傳導系統里面,什么時間在某地有個小廣告,然后平臺派單,一級級下派,溜了一圈,最后還是轉到這個村、讓保潔員去撕掉。
這種方式的好處是考核方便,但實際上增加了不少行政成本。本來村莊自治可以自我解決的問題,沒必要進入非常整齊劃一的這么個系統里去。為了完成任務、表示效率很高,村干部每個月都得處理多少單事情,經常就是村干部說啊我發現這里有垃圾,拍照上傳,然后清理掉,再拍照上傳。
這種如果說不好聽的屬于“沒事找事”的話,另一種基層治理的問題就是“有事找不上”。今天我整個基層社會已經高度流動,很多地方都已經空心化了;一部分以前村里面自己可以解決的問題現在解決不了了,要找人解決也找不上。
基層社會有很多東西是處于由白到黑的過渡地帶。很多事情從執法的角度去做,實際上并不容易,往往執法成本很高,或者根本就沒辦法執法。現代社會里面,村莊內部已經失去了自我規范、自我約束的能力,社會自我調節能力已經沒有了。
比如說中部地區,湖南湖北的人情費非常高,老百姓都受不了。你生孩子辦個周歲我可以理解,什么三歲、六歲、九歲、十二歲,都要辦,這就很夸張了。考高中要辦,考大學也要辦。甚至有個地方母豬生了個小豬仔都要辦酒。
而且村莊是沒有辦法自我調節的,你一個人宣布說我以后不辦酒,別人一個會說你傻,過去的投入都賺不回來了;另一個還會說你不走人情,等你哪天家里有事了,不可能有人來的。所以所有人都是咬著牙把酒辦下去。村莊內部沒有調節機制了。
這時候怎么辦?很多地方政府,比如鄉鎮一級介入,搞一個紅白理事會,宣布說哪些可以辦,哪些禁止辦。大家都拍手稱快。很多外來的中產階級看到這樣的新聞會說,哎呀你這政府要不得,怎么能干預老百姓自己的生活呢?但其實本地人的反應都是特別歡迎這種干預,你不干預,大家還有意見。
說這個的意思是,當現在村莊內部傳統的自我規范、自我制約力量衰落、沒有合理的調解機制時,就不是政府作為太積極的問題,而是是否作為的問題。
轉型
今天我們的社會治理問題,與過去相較,治理對象、內容、方法都已經發生了全新的轉變。一些現存問題實質上是社會轉型必然帶來的問題。在轉型這個大層面上,這些問題都是客觀存在,且不好解決的。
比如治理水平粗糙,一些行政層面的負面因素都有待解決。一是機構臃腫,正式人員之外,任何途徑往下走,在最低一級都還有很多協管員,可能800人的村莊里設置了二三十個領工資的崗位;二是行政有惰性,上面派來一件事情辦一下,沒有更多的時間和精力去積極主動地為百姓辦事;三是部分治理方式粗暴,最后就是一出問題就捂著蓋著,不揭蓋子。
但也有值得表揚的地方,目前中國整個的行政體系實際上是比較現代化的。沒有任何一個國家的公務員系統,像我們國家的干部這么勤奮,尤其是基層干部。現在這個季節,如果你在鄉鎮工作,24小時不能關機,防汛。叫你值班你就值班,叫你去呆著就得去。我前陣子去調研,那邊區長周末晚上都在值班,半夜時候打電話查崗,自己開個越野車去看水庫,鄉鎮的普通干部肯定也一樣。
前幾年流行一個說法,說中國的官民比是多少,跟全世界比,跟唐朝比,很流傳。但是真正研究國家治理時候你會發現,并不是這樣。我們現在嚴格控制編制,但確實雇傭了很多那種半正式的人員,各種協管員之類。即便把這些加上去,跟整個的治理的負荷水平來講,不算高。我們國家是一個全能型的政府,別的國家基本上都是有限責任公司,我們是無限責任公司,所有的問題,包括跟家里面吵架,都可以找基層政府。
今天來的有民警,派出所工作的同志都很清楚。城市好一點,你如果在農村,110接警里面相當大的比例都是家庭矛盾。農村沒有特別多的治安警情,110統計數據一看,大部分都是家庭矛盾。夫妻吵架為啥找警察?因為110出警要求5分鐘到崗啊,村干部可能還故意延遲個半小時讓你夫妻消消氣。
其實,從整體行政效率講,我們目前“自上而下”要求較高,也相當高效。但與之相對,另一個重要的問題是,行政資源是有限的,非常的有限,所以越到基層,越會發現實際能做的事很少,而上面的要求又高。
有句話說得好,“上面千條線,下面一根針”,就是說你任何事情在上層的時候,往往有很多部門;但是越到下面的時候,可能很多部門就對應了一個人,每個人都要解決很多攤子的事情。而且鄉鎮還有個很重要的一個特點,就是養著一大幫不做事的人,就是四五十歲、50多歲快要退休的那一幫人,基本上是不做事的。
在這個情況下怎么去回應老百姓的需求?公安機關、城管在具體的落實層面就成了典型案例。如何具體理解街頭執法的困境?從上面說的整個國家、社會的脈絡進入,使用“灰色”的視角,就能看的很清楚。
所有的街頭執法要面臨的問題都是類似的。在陌生的環境中,面對執法對象的不確定性,無法掌握他全面的身份信息,城管甚至無權查看別人的身份證,所以即使面對一個很小的攤販,都無法真正解決問題,往往被指責為“不作為”;另一個極端是,一旦出事,城管做出了執法又會被詬病為“粗暴”執法。
其實執法本身很簡單,就是按法律法規辦事,為什么我們現在覺得前面要加個形容詞?因為人們認為惟其如此才能定義執法的現狀,這也說明事情本身有足夠多灰色的、復雜性。
在城管這個例子上,不太可能產生強勢作為。一出問題的時候,比如媒體一報道,城管會先自己處理自己的執法者。所以現在城管為達考核指標基本依靠人海戰術,或者最后選擇與攤販“和諧共處”。
今天的基層社會的正常形態就是“復雜性”,實際上無論是村莊還是街頭都有更甚于此的灰色地帶。只要有利益的地方,基本上都有團伙。如果你看城市里有個攤販集中的、又很有秩序的地方,背后一定有團伙管理,否則不會這么一直有秩序。
對城管來說,連個體的攤販都對付不了,有團伙就更對付不了。你找派出所嗎?出了問題可以找,沒出問題的話攤販問題本身就不歸他管。村里也一樣,尤其是征地拆遷的時候。
所以,所有人都期待著我們的社會加速轉型,轉完了就好了。但其實轉型完了也有之后的問題。
治理
如果要做一個粗略總結的話,基層治理的問題,首先就是上級政策跟基層不匹配、造成資源浪費的問題。二就是基層社會轉型,制造了很多新生事物,這些事情可能以前政府就沒有管過。不管不行,一管又出亂子。
第三個就是基層社會中本質上存在的模糊、無法定性的問題。因為灰色所以無法定性,公權力進去之后無所適從。
比如沙石盜采,看上去很簡單,其實很復雜。在河道里,一般歸基層水務局管;河道外,就是國土部門管。但是有權限的執法大隊就那么幾個人,有執法證的縣級執法隊員也就那些,但是一個縣怎么也有二三十萬人,好多鄉鎮,一級一級,基本上執法力量都到不了。
違法的人還很懂法律,鉆空子的人把法律研究得很透。比方說我做田野調查的地方有個街道,有管理攤販的團伙,那個頭子就說,最近中央掃黑,最近我不收保護費了,但是我還管著,這個地盤還是我的,暫時不收了,但是哪一天開始繼續收,沒說。
這種事里面線條很長,不好挖。每個部門的政策目標也不一樣,相互之間協調制造了很多縫隙,就給這些灰色人群、灰色利益留下了很大空間。這些需要實際解決的困難,每時每刻都在發生,標記著我們這個社會轉型的刻度,也給治理能力的現代化提出了很多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