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標題:晚年胡適的思想真的趨于平庸了嗎?
想起胡頌平與胡適面對面有“江海之浸,膏澤之潤”之感,胡頌平1988年離世,二十年后的今天,我等后輩翻讀此書,依舊在深切地分享著同樣的感受。
冰川思想庫特約撰稿| 姚崢華
“真正的歷史都是靠私人記載下來的”,胡適生前說過的話,身后由自己印證。
《胡適之先生晚年談話錄》(下稱《談話錄》)是胡適的秘書胡頌平在胡適生前最后四年(1958年至1962年)侍奉于左右,像學徒、助手、小友,又像是記錄言行的史官……悄悄筆記的胡適對事對物對人的反應評論。因其“私下言談,更少顧忌(賀衛方語)”,多人視其為了解胡適真性情的重要史料。
時隔幾年我再次捧讀,在《談話錄》中重新發現了一些蛛絲馬跡,比如胡適對李敖文章《播種者胡適》的評價,比如胡適不喜歡黃庭堅,比如胡適認為許世英回憶錄不可靠,又比如胡適對散文駢文的區分,對代詞虛詞的禁忌……
為這些疑問尋找答案,聯想、發現、佐證……不管最終能否自圓其說,本身就是一個不斷更新自我看法的過程,煞是有趣。
胡適說李敖的《播種者胡適》是借題發揮
在《談話錄》中,胡適多次提到寫文章態度要嚴正,批評也有批評的風度,切不可流于輕薄。他提到某君寫了二萬七千字的長文,他看了,還是看不懂。胡頌平在記錄中沒有點名。
一九六一年十二月《文星雜志》登了李敖的《播種者胡適》。
李敖在文章中寫道:
“我們只消肯定他在文學革命的貢獻、新文化運動的貢獻、民主憲政的貢獻、學術獨立和長期發展科學的貢獻,我們就可以‘論定’他對我們國家走向現代化的貢獻了,在上面的一系列的肯定里,我必須抱歉我沒有肯定胡適在學術上的地位。我不承認在嚴格的尺度下,胡適是‘哲學家’和‘史學家’,我寧愿承認他是一個褪了色的詩人、一個落了伍的外交家、一個最卓越的政論家、一個永不停止的真理追求者。”
“以他唱重頭戲的地位,四十年來,竟把文史學風帶到這種迂腐不堪的境地,脫不開乾嘉余孽的把戲,甩不開漢宋兩學的對壘,竟還披著‘科學方法’的虎皮,領著‘長期發展‘科學’委員會’的補助,這是多么不相稱的事! ”
李敖又認為胡適之是一個寂寞的人,在人生大節上,胡適有他自己的新“儒行篇”,他自始至今不信權威、不信教條、不信圣人之言、不信“舊道德的死尸”、不信兩千年前空洞的舊經典能解決二十世紀復雜的新問題。在這生化轉變的大世界里,日新月異的新時代里,胡適始終在變化的環境里維持他的人格、觀點和氣焰。
這些表述在李敖一以貫之的“毒舌”中算是最高的褒獎和評價了。
▲胡適(圖/東方IC)
1962年1月2日的記錄中,胡頌平問胡適怎么看。胡適說,在我的年紀看來,總感得不夠……他(李敖)喜歡借題發揮,他對科學會了解不夠,何必談它。要記得,做文章切莫要借題發揮。
這一年,李敖26歲。而幾個月后,71歲的胡適卻心臟病發作去世。
在此之前,坊間流傳著胡適對李敖有千元之恩的掌故,李敖在《自傳與回憶》中,有這樣一段自述,說他在給學者姚從吾做助理時,因研究會拖欠助理人員薪水,他身受其害。于是,就寫信給胡適,向他抗議(因為胡是負責人)。
“使我個人不好意思再向姚先生借錢,使我三條褲子進了當鋪,最后還不得不向您嘮叨訴苦,這是制度的漏洞還是人謀的不臧我不清楚,說句自私話,我只不過是不希望‘三無主義’在我頭頂上發生而已。”
胡適收信后,立即回信:
……現在送上一千元的支票一張,是給你“贖當”救急的。你千萬不要推辭,正如同你送我許多不易得的書我從來不推辭一樣。你的信我已經轉給科學會的執行秘書徐公起先生了。他說,他一定設法補救。祝你好。
1958年胡適就任臺灣“中央研究院”院長,就職演講后,李敖第一次與胡適見面。之后,他們有過一次長談、三次小談和數次書信往來。而胡適借給的1000元,李敖還沒來得及還,胡適就逝世了。
李敖后來寫道:
在他送了我一千元后,我覺得受之有愧,決定一九六二年三月十二日以前還他。到了二月,錢一直沒著落,我心里很急,不料二月二十四日他突然死了,我真的“如釋重負”,我想起《胡適留學日記》中“借一千還十萬”的故事,我后來雖沒還他十萬,但對胡適思想的流傳,從寫《胡適研究》、《胡適評傳》、《胡適與我》到編《胡適選集》、《胡適語粹》、《胡適文存外編》、《胡適給趙元任的信》等等,倒是盡了“還十萬”式的努力。
據說2005年李敖在北大演講時,曾捐款20萬元意為胡適在北大立一座銅像,后來此事不了了之,令李敖頗感遺憾。
▲2014年7月,李敖與李戡父子一同出席香港書展名家講座活動(圖/趙周賢攝)
2018年1月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了《李敖自傳》,2018年3月李敖去世。8月17日,在上海書展《李敖自傳》讀者分享會上,李敖兒子李戡說,我可以很負責任地講,父親一輩子,真正對他影響最大的老師和朋友就是胡適,這是毫無疑問的。
《李敖自傳》第126頁,李敖專門寫了一節“選擇了胡適”,文中說,他們那一代人到臺灣以后感到苦悶,他自然接近了胡適,“在我歷經了左派、右派、國粹派的長期混亂中走出來后,最后只有胡適了”。
李戡說,“胡適對我父親最大的影響是近代史,特別是近代史的治學觀念,大膽假設,小心求證。幾年前,我和他去濟仁所,旁邊就是胡適的墓,我父親一般是不去參觀墓地的,但那次他端詳了許久,彎腰看著胡適墓碑上面寫的每一個字,那個畫面我終身難忘”。
李敖一生狂放不羈,有人統計他共罵了3000多人,但推崇的只有胡適。
胡適多次提到不喜歡黃山谷
在《談話錄》中,胡適多次提到不喜歡黃山谷。
比如,別人送他錢鍾書的《宋詩選注》,他說錢鍾書中文好英文也好,大概是根據清人《宋詩鈔》選的,其中黃山谷選了四首,王荊公蘇東坡的略多。他又說錢鍾書沒有用經濟史觀來解釋,故意選有社會問題的詩,不過他的注確實寫得不錯,可以看看。這是在《談話錄》中他第一次提到黃山谷。
接著,有一次又說“黃山谷的《黃龍心禪師塔銘》,寫得清楚明白”。算是難得的一次肯定。
又有一次,他說金朝王若虛在他的《慵夫集》大罵黃山谷,只有他一個大膽地批評。
……
黃山谷,即黃庭堅,北宋著名文學家、書法家、與張耒、晁補之、秦觀都游學于蘇軾門下,合稱為“蘇門四學士”。生前與蘇軾齊名,世稱“蘇黃”,著有《山谷詞》。
▲黃庭堅
我很納悶一向溫和有度的胡適,為何與一位相距一千多年的著名詩人過不去。不喜歡的理由是什么?
胡適最不能容忍的是人的愚蠢,但黃山谷可是天才。七歲就作牧童詩:“騎牛遠遠過前村,吹笛風斜隔岸聞,多少長安名利客,機關用盡不如君。” 八歲又作詩送人赴舉:“萬里云程著祖鞭,送君歸去玉階前,若問舊時黃庭堅,謫在人間今八年。”
他與舅舅李常對對子,李常出上聯:桑養蠶,蠶結繭,繭抽絲,絲織錦繡。他當即對出下聯:草藏兔,兔生毫,毫扎筆,筆寫文章。放到今天,此等才情也少人可比。
胡適看重“文章第一要做通,第二要有力量,第三要做美”,黃山谷在學理上也可圈可點。比如,他的詩以杜甫為學習對象,構建并提出了“點鐵成金”和“奪胎換骨”的詩學理論。
同為宋代大詩人,他與蘇軾又大不同,蘇軾作詩以氣運筆、放筆縱意,師之者極少,未能形成流派。黃庭堅的詩法度嚴謹,說理細密,其追隨者很多。他所倡導的江西詩派“要字字有來處”,還提出詩的“句中眼”;重視句法章法,其《送顧子敦赴河東》詩便言:“無人知句法,秋月自澄江”。
也因此,以他為代表的江西詩派成員作詩風格重視文字的推敲技巧。
胡適說王若虛敢第一個批評黃山谷,但看王若虛的文章,他批評的人不在少數。在《論語辨惑》中,他對宋儒尤其是朱熹的解經提出了批評,認為“圣人之言,亦人情而已。而宋儒所解,則揄揚過侈,牽扯過甚,故作高深”。在《史記辨惑》中,對司馬遷的行處敘事,也多有指責。
若從人的角度,胡適與山谷道人毫無違和之處。如行孝,黃庭堅母親病了一年,他日夜察看照顧,衣不解帶,及死,筑室于墓旁守孝,哀傷成疾幾乎喪命;胡適不抗母命故摒棄愛情與包辦婚姻的小腳太太廝守一生。
又如淡泊名利,黃庭堅出任朝廷官職,受誣陷,不以貶謫介意;胡適幾經政海波瀾,不茍附進。再如講學不倦,黃庭堅為人師表,凡經他指點的文章都有可觀之處;胡適幫助同儕、提攜后進,資助林語堂等人國外讀書,幫助梁實秋譯完莎士比亞全集。甚至在書法上也神似,黃庭堅作草全憑心悟,以意使筆,大開大合;胡適下筆流暢,不拘一格。
故只能從理念不同著眼。胡適不喜歡用典,不拘泥出處,不事雕琢,連對自己喜歡的蘇軾,也苛責其“文比詩好,他的詩喜歡用典,書讀太多了”。這與“一字一句,必月鍛季煉,未嘗輕發”的黃山谷確實有著云泥之別,從這個層面講,胡適不喜歡黃山谷也就不足為怪了。
胡適多次說口述歷史不可靠
談起許世英的《回憶錄》,胡適曾跟李宗侗說,要指出他的錯誤,太多了,無從談起,而且也沒功夫一件件把它改正。“看了這個《回憶錄》,可見口述的歷史多么不可靠。”
臺灣學者蔡登山曾撰文寫道,1936年間,胡適過東京,晤及當時臺灣任駐日大使許世英,便曾勸他寫回憶錄。1961年1月份起,許世英的回憶錄由他口述,冷楓筆錄,開始在《人間世》月刊上連載。
胡適是具有歷史的考據癖的人,他認為許世英的《回憶錄》,“將來定有人視為史實”,其中錯訛之處,他要負責為之糾正。
▲許世英
事實上,胡適把《許世英回憶錄》的前5期請秘書王志維交給金承藝代為查考史籍,之后又把金承藝的回信送給臺灣大學歷史系教授李宗侗看,李宗侗是高陽相國李鴻藻的孫子,熟悉清一代掌故。同時胡適寫了封信給許世英,并將金承藝、李宗侗給他的信,請人清抄了一份附上。
《談話錄》中沒有信的內容。蔡登山的文章中也沒有附錄。我后來查資料,發現胡適在1961年4月30日確實寫了這封信,提出兩點質疑——
致許世英
儁老:我在醫院住了五十多天,已于四月廿二日出院了。現在還不敢出門走動,只能寫這短簡問候起居。《人間世上》發表的《回憶錄》已讀了四期了,有兩點要請您指教:(一)當時刑部的“法律大家薛叔耘先生”似是長安薛允升尚書之誤?薛叔耘是無錫薛福成,似夠不上“法律大家”。薛尚書字云階,是當代法律大家,著有《唐明律合編》等書。不知是此公嗎?(二)《回憶錄》中兩次提到滿尚書“老珣王”,朋友們都不知是誰。倘蒙提示,至感。匆匆敬祝大安。胡適敬上。
許世英在發表回憶錄時,已年屆八十有九。記憶難免失真,敘事更難免錯誤,對于他所口述的有關史實,需要代筆撰寫回憶錄之人多多費心查核訂正,否則就難免出錯。
信發出去后,有天胡適問胡頌平,許靜老(許世英,字靜仁,故稱許靜老)接到我的信后會不開心嗎?胡頌平回答,他的《回憶錄》別人會當歷史看的。先生告訴了他錯誤的地方,照理只有感謝,不會見怪的。胡適又說,記憶真不可靠。有許多國外小說我都已看過的,但后來一點印象都沒有。
▲胡適親筆書信(圖/東方IC)
1961年8月24日,胡適又有感而發,記憶真不可靠。他以自己的故事為例:
“昨晚雪屏來,我還跟他說,三十七年冬(1948年)我從北平撤退時,只帶了三部書,《乾隆甲戌脂硯齋重評石頭記》《陶淵明集》《杜詩箋注》。你看,這部《陶淵明集》是三十八年(1949年)我在上海時人家送我的;這部《杜詩箋注》也是三十八年春在上海花一萬圓元券買的。兩書上邊都有我的記載。我都記錯了以為是三十七年帶出來的。今天因蓋印的關系想起這兩部書,才發現記憶不可靠。”
撰寫回憶錄或是做口述實錄的人不少,著名學者唐德剛在采訪胡適之前,會將胡適的有關著作如《四十自述》、《藏暉室札記》、歷年日記及其它零星散文進行擇要整編,然后擬定大綱、確定訪談內容,從而避免訪問時的盲目性與無序性。所以,他所撰寫的口述歷史比較扎實可信。
胡適也一再強調,做研究工作絕不能別人代查的,就是別人代為查出來的資料,也要自己來校對一遍的。
他甚至提到小說《風暴十年》中的情節“甲午戰敗,八國聯軍進北京”,說,“這位作者會編造歷史,該打手心。”1894年甲午戰爭爆發,1900年八國聯軍攻進北京,兩者時隔六年。小說作者區區十幾個字的表述,難免讓歷史產生了錯接。這是胡適“該打手心”的理由所在。
能入胡適法眼的,也有。臺灣《民主潮》雜志上登有署名韻笙的文章《論思想或觀念的僵室和簡化》,胡適說,這是近年來很少見的一篇用功構思、用全力作文造句,全篇沒有一句草率句子的大文字。他用紅筆在標題上一勾一劃,改成“論思想的簡化”。他甚至特意寫信給雜志的主編打聽作者,表達他的敬佩和欣賞。后來才知道作者是政大研究所畢業的徐傳禮。
胡適說從三國末到唐朝有很多文章是不通的
對胡適,我們說他是“五四”新文化運動的先驅,對白話文學的貢獻卓越。在《談話錄》中,多處可以看到胡適對白話文的一些表述。
有一天,有客人帶了歌詞求見,胡適看了之后說,要注意思想,而非詞藻。白話沒有什么詞藻,干凈的白話是很雅致的。
▲胡適《致錢玄同信》手稿(圖/東方IC)
又有一天,胡適用日本鷲尾順敬的印本,校正了胡頌平抄錄的《唐中岳沙門釋法如禪師行狀》后,談起這篇文章的不通,他說:從三國末到唐朝,有很多文章是不通的,因為活的文字已經死了,用死的文字來寫活的語言,很少能做通的。
活的文字與通的文章,《談話錄》中胡適多次提到。有一次,有人寫了一篇壽序,胡適看出很多毛病,對胡頌平說,文章分散文、駢文。所謂散文,就是古代的白話。駢文是用典做代詞的,在散文里用代詞是犯忌,因用代詞,就不說老實話。駢文還喜用對子,在散文里是不得已才用對子的。
韓退之的古文運動,就是要恢復古代的散文,古文經過了春秋戰國,到了秦朝有一千年的歷史。那時候的語言是活的語言,它用的虛字不錯,文法也不錯。如《論語》里“夫子之求之也,其諸異乎人之求之歟”這一句十個虛字,可以說是最精密的記錄。《詩經》里“俟我于著乎而,充耳以素乎而,尚之以瓊華乎而”,也都把虛字記之。從夏商以來,到十五國風都是。
周朝是西方來的,叫西土之言。到小雅,有一部分民歌,還可看懂;但到了大雅、周頌,都是統治階級的語言,沒有把虛字記錄下來,虛字略掉了就看不懂了。駢文也把虛字去掉,所以六朝隋唐的碑文,多有不通。古文運動把《孝經》《論語》《孟子》當教科書,每個人都經過訓練,恢復周秦以前東方語的標準,叫作古文運動。
同樣的意思《談話錄》中多次出現,體現了胡適一以貫之的散文白話觀。
▲古論語六卷,清刻本(圖/東方IC)
當年在上海,清華鬧學潮,有人請胡適出任校長,他向北京回電報:“干不了,謝謝。”舉此例時,胡適為白話的簡潔明了得意不已。
這讓人聯想到張允和給沈從文拍電報,用了一個雙關的白話“允”字,即表明父母同意沈從文與妹妹張兆和婚約,又是允和的名字落款,從而成了文壇中傳為美談的“半個字的電報”。
說老實話,寫干凈文。這條標準放諸今天照樣適用,又有多少人可以達標?
胡適《談話錄》大陸的多個版本
胡頌平讀《論語》,很多道理在胡適身上得到印證。胡適說大概是因為他看論語多受其影響的緣故。胡適手頭的《論語》有多個版本;《圣經》,也有幾十個版本。
有意思的是,《談話錄》在大陸也有多個版本。
我最早留意《談話錄》的是三輝版,后來一查,發現早在1993年就由中國友誼出版公司引進出版,書封紅底上有胡適的談話照片,生動傳神。
其后,是三輝圖書于2006年10月以新星出版社的書號出版,白底書封上印著胡適晚年像,淡雅樸素。
到2014年8月三輝與中信出版社合作再次出版,褐黃色的封面上,右居胡適側身照,左印胡適手跡,書名燙金左豎排,右下是繁體白字“適之”,凝重豐滿。
到2016年1月中華書局出版談話錄(典藏本),深藍布絨底浮現白字書名,該版實體書未能見到。
▲《胡適之先生晚年談話錄》(圖/網絡)
胡適去世后,胡頌平經過十幾年的搜集整理考定胡適一生的行止著作,完成了三百多萬字的《胡適之先生年譜長編初稿》,被余英時稱為“中國年譜史上一項最偉大的工程”。
編完《胡適之先生年譜長編初稿》,胡頌平發現最后四年篇幅過重,幾占全譜三分之一,遂抽出部分內容,編成《胡適之先生晚年談話錄》,1984年由臺北聯經出版社首次出版發行。這四年的談話內容,小到一個字的讀音,一首詩詞的字句,大到國際局勢的演變,社會環境的改變,側面體現了胡適日常生活狀態,晚年的思想和智慧。
里邊提到大量的生活瑣碎,我信手拈出,竟可列出“一二三四五六七”若干例子。
比如一,一個藏書印。胡頌平看胡適南港住宅里的藏書,沒有藏書印,便想送他一塊牙章,請臺靜農刻字。胡適想了想答應,說,就用“胡適的書”四個字,字體用隸書,不用篆字,叫人一看就能認得。
二,兩樣收藏。坊間笑談胡適一生收藏兩樣東西,一是火柴盒一是榮譽學位。可胡適說他真正收藏的是全世界各國怕老婆的故事。發現只有三個國家沒有怕老婆故事,一是德國一是日本一是俄國,因此他又得出結論,凡是有怕老婆故事的國家都是民主自由的國家,沒有怕老婆故事的國家都是獨裁或是極權的國家。
三,“三上”,歐陽修的馬上、枕上、廁上,在胡適一生中頗為適用。胡適的文章多在“三上”構思的。每晚睡前,如沒有睡意,他就背杜甫的《秋興》八首,還有《詠懷古跡》五首。
四,四十歲時,張冬秀給胡適戴了一個“止酒”的戒指,人家一勸酒,他把手一揚,太太的命令。酒就不必喝了。
五,胡適二兒子思杜身高五尺多,父親節時,胡適主動電報他,發現本應在印第安大學讀書的思杜根本沒去上課,不單把學費跑馬輸光了,還欠了一身債,差點被警察抓去。胡適通過朋友將之救出。后回家,胡適說,我沒有責備他。
六,對于“六十耳順”這個民間俗稱,胡適指正“不可解釋為聽好話”,而是人到了這個歲數,對于任何話任何事,都能寬容待之。哪怕是逆耳之言,也有容忍的涵養了。
七,到了七十歲,胡適希望有資格退休了,可以造一座學人住宅,有些客人可以不見了,有些事可以不做了。每天上下午能有三四個小時,坐下來寫東西,那樣,寫的東西就多了。
……
▲胡頌平
一個日常化的胡適因“口述實錄”而立此存照了。
胡頌平悄悄筆記后,忍不住告知胡適。胡適頓了頓,說了一句,“你還是當我不知道的記下去,不要給我看。將來我死了之后,你的記錄有用的。”
書出版前,毛子水為書做序,序文寫道:頌平這書,和愛克爾曼的書(指德國愛克曼的《歌德談話錄》)實有許多相似的地方。
一、中國的胡適和德國的歌德,才性雖不完全相同,但各人對于國家文化的影響則極相似。
二、這兩個談話錄所記的都是他們二人晚年的談話。
三、頌平對于胡先生,和愛克爾曼對于歌德,非但身份關系很相同,相互的信任亦相同。如果從愛克爾曼所記的談話錄可以看出歌德老年時的智慧,無疑從頌平所記的談話錄,亦可以看出胡先生老年時的智慧。這一點是我充滿信心的。
《談話錄》無疑是胡適晚年真實的個人史。很多人認為,晚年的胡適,思想趨于平庸,學術的生產力日漸下降,《談話錄》除對他整個生平的了解有幫助外,別的意義不大。
不由得想起胡頌平與胡適面對面有“江海之浸,膏澤之潤”之感,他于1988年離世,二十年后的今天,我等后輩翻讀此書,依舊在深切地分享著同樣的感受。
如此,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