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情提要:遠征歸來的伊-56在進入吳港時受到了熱烈歡迎,艇員們情緒高漲,異常欣喜。由于在捷號作戰中的戰功,伊-56被司令部授予獎狀,并且接待了前來視察的高官和記者,可是相比這些殊榮,艇員們感到只要能活著就足夠了。
機密文件
伊-56回到軍港八九天后,海軍工廠的技術員送來一本機密手冊,里面是有關我們意外繳獲的美軍新型深彈的技術資料,附有詳細的結構解剖圖。手冊很薄,封面是紅色的,在我看來這個顏色選得極為合適,就是因為這種深彈,我們伊-56全體乘員連同艇內的老鼠差一點就葬身在太平洋最深處的菲律賓海溝里!
在海軍內部,文件資料動不動就打上“軍機”、“軍極密”、“部外保密”等唬人的標簽,讓人以為里面真有什么重大秘密,其實都是些常識性的內容,被這樣的事情嚇了好幾次后,我對紅色封皮的文件或書產生了反感,唯獨對這本輕薄的冊子有所不同,覺得它的價值確實值得配上紅色封面。
那場戰斗給全體艇員留下了深深的精神創傷,那是讓人經常做噩夢的恐怖記憶。當我看到那枚深彈的圖片時,身體仍禁不住打起寒顫,潛航逃生的光景又像放電影一樣在腦中重放。不僅僅是我,其他乘員在看到照片時同樣表現出不適和厭惡,有的臉上肌肉抽動,面露憎惡之色,還有人直接背過臉去,不愿多看一眼。無論是誰,只要想到將來還要與這個可怕的東西進行面對面的戰斗,就感到憤懣滿懷,怒氣猶如酷夏時節升騰的積雨云一樣占滿整個心房!現在的我們感到活下去都極為艱難,還要承受著如此痛苦的精神壓力。艇上每一個人都知曉這種可怕武器的存在,而且比其他艦上的人更清楚它給潛艇帶來的傷害是多么得致命和令人恐懼!
■ 日本海軍內部的文件資料多采用紅色封面,并標注保密級別。
手冊送來的時候正是上午作業結束,午餐之前。先任將校將手冊放在餐桌上,與炮術長、分隊士說話,從甲板上下來的人自然先圍在先任將校身邊,聽他解說這種奪命魔物的細節,越聽心情越糟。潛航長皺起眉頭,小聲咕噥著:“百無禁忌,百無禁忌,這是有生命的物種啊!”他走到第二餐桌旁,對旁邊的掌水雷長說:“掌水雷長,今晚怎么樣?去喝一杯吧。看了那照片感覺胸口犯惡心,今晚就在這喝個痛快吧!”
“……”掌水雷長似乎還沒回過神,沉默不語。
“軍醫長,你意下如何?你就帶個頭吧?”潛航長又轉而向我征求意見,他的表情苦悶,仿佛一個在夜晚寂寞難捱的人急于邀人陪伴。我自己在看了照片后情緒也有些波動,于是回答道:“大家都同意的話,我就來當個帶頭人吧!”我把臉朝向掌水雷長,尋求他的響應。潛航長聳聳肩,身體靠近掌水雷長,以一種將心中不悅盡情掃除而后快的口氣說:“掌水雷長,咱們就喝個痛快吧!”掌水雷長耐不住軟磨硬泡,終于一錘定音:“喝吧,趁著還活著能喝多少是多少!”然后他轉向我說:“軍醫長,只有今夜,請一定陪我們一起喝!”自從看了那本冊子后,心情就變得煩躁,如同有冰水從領口直灌下來,澆個透心涼,如同惡魔般的敵軍驅逐艦像蛇一樣纏住脖子,如同蝎子一樣可怕的深彈攻擊猶在眼前,令人焦躁不已,我點點頭,接受了掌水雷長的邀約。
潛航長小聲而頻繁地念著避雷咒,以詼諧夸張的樣子準備晚上的聚餐。甲板上傳令兵的聲音從艙口穿過防水門隱隱約約地傳來。各種各樣的雜音都在晚餐時間消失了,艇內安靜下來,就像之前的喧鬧從未發生過一樣。
進餐的時候誰都沒有說話,只是沉默地咀嚼食物,個個都若有所思。突然,響起一陣急促的鈴聲,我們已經有一段時間沒有聽到這種聲音了,此時大家齊刷刷地從座位上站起來,與其說是站起來,其實跳起來更準確。那是緊急下潛的鈴聲,在長期訓練中我們都知道這個鈴聲意味著命懸一線的危機。這種爭分奪秒的緊急潛航我們已經經歷了好幾次,在出擊時只要緊急鈴聲一響,乘員們無論是坐著還是躺著,都要瞬間行動起來,前往各自的崗位待命,必須以最快的速度讓潛艇轉入潛航配置。
現在突然聽到鈴響,大家又條件反射似地行動起來,從餐桌旁騰地站起來,但轉念一想才醒悟過來現在并不是在出擊狀態,這完全是無意識的反應,而且是先注意到自己對面的人站起來,而后才意識到自己也站起身來,然后尷尬地慢慢坐回座位,那一瞬間每個人都在旁人面前暴露出自己的膽怯。所有人一臉不悅地重新入座。這時,坐在我身后的先任將校朝發令所大聲怒罵:“試驗緊急電鈴時怎么不提前通知一聲?!不要干這種蠢事!”我回過頭,看到先任將校那張青筋暴起的臉。
我在想是不是恐懼氣氛已經在艇內蔓延開來,之前在菲律賓海襲擊航母時,官兵們個個都不惜與敵同歸于盡,明明如此勇敢的艇員什么時候變得如此神經敏感、膽小怕事了呢?難道是那枚深水炸彈的緣故?不對,應該是條件反射,沒錯,就是條件反射。如同已經形成條件反射的狗一樣,不管有沒有食物,只要聽到鈴響就會感到饑餓,分泌唾液,潛艇乘員們在不知不覺中也形成了類似的條件反射,在大腦中已經清晰地留下了訓練時的神經反應路線。我在心中自問自答,腦中浮現出學生時代在生理學教室看到的狗籠,里面裝著測試條件反射的狗。學校的講義中說人與其他動物不同,很難形成條件反射,但是潛艇乘員卻通過嚴格的訓練達成了條件反射,而且僅僅三四個月時間就能有如此成果。如果沒有這樣的反應也就無法在戰場上生存下去,在艱難的作戰中間不容發的迅速行動極為必要。為了平復腦中雜亂的思緒,我禁不住閉上了眼睛。
與大和艦相鄰
過了一段時間,我們的潛艇進入海軍工廠第三船塢進行整修,需要對艇底進行清理,還要重新敷設防雷達乳膠。甲板上仍然一片狼藉,稍不注意的話就會碰到頭,或者腳下被絆到或滑倒。
我注意到甲板上在四處地方進行了某種奇怪的改造,其中兩處開設了剛好供一人通過的艙口,在艙口前后安裝了兩個圓形臺架,就如同老式火炮的炮架。這項改造從伊-56返港后就立即開始了,在潛艇進入船塢前不久才完成。這些意外的凸起物讓本來就不寬的甲板顯得更加狹窄了,常常有人撞到或被它們擋住去路。我一直好奇這些東西是干什么用的,在某日找到機會向先任將校詢問,他回答是“丸六”的發射臺。我記得“丸六”好像是人操魚雷的隱秘稱呼,看來伊-56也要搭載這種特攻兵器出擊了。我想起在夏威夷作戰中犧牲的軍神們,或許通過這種極端的作戰方式可以在未來的戰斗中獲得某種希望吧。
我站在甲板上,目光從船塢底部向上移動,沿著陡峭的塢壁一直望到頭頂清澈的秋日晴空。在相鄰的第四船塢內,“大和”號戰列艦也在接受維修,它那巍峨如山峰般的艦橋給人以強烈的壓迫感。我沿著狹小的跳板離開第三船塢,走到第四船塢邊上,從近距離觀察這艘巨艦。“大和”的艦底有一個很大的破洞,想必是在捷一號作戰中留下的創口。我目瞪口呆地注視著艦上的測距儀、雷達、無線電天線、主炮、副炮、防空機關炮等等,只有千把噸的潛艇與這艘數萬噸的戰列艦相比真是太渺小了。我還注意到,“大和”號的艦員們個個服裝整齊、儀表端正,可不像潛艇乘員們那樣不修邊幅。在“大和”號舷門處和塢壁之間架設著一座大型臨時渡橋,橋面上還鋪著席子,供人員通行。
■ 吳海軍工廠的第四船塢,“大和”號戰列艦就是在這里建造的。
就在我四下觀望時,從“大和”艦上走下一名英俊的年輕軍官,有些面熟,我定睛一看原來是分隊士,他也看到了我,跟我打招呼:
“軍醫長,來這有什么事嗎?”
“參觀參觀‘大和’啊。”
“軍醫長也有同學分配到‘大和’嗎?”
“是的。”
“和他見個面不是很好嗎?”
“在如此拘謹的艦上不得不說一些冠冕堂皇的辭令,我不太喜歡那樣。”
“那些話也就是在入口處說說,到了里面還是很隨意的呢!”
“算了,以后再說吧。”說真的,在潛艇上呆久了,對于大艦上的嚴格氣氛很有些不習慣。我最后決定不登上“大和”艦,轉身和分隊士一起回潛艇。
我想起“大和”號底部的大洞,說道:“真的被打穿了一個很大的洞啊!”
“就是前段時間參加聯合艦隊突擊時留下的,是雷擊機干的好事。”
“被開了那么大的洞竟然也沒有沉沒。”
“‘武藏’沉了,‘武藏’在同一處戰場被連續攻擊……‘大和’狠狠地教訓了敵人航母,但其他艦的遭遇就慘不忍睹了,我們的航母‘瑞鶴’、‘瑞鳳’、‘千代田’、‘千歲’,戰列艦‘武藏’、‘山城’、‘扶桑’,重巡‘愛宕’、‘摩耶’、‘鳥海’……‘鈴谷’‘最上’……全被擊沉了。”說道痛處,分隊士那高昂的聲音竟然哽咽了。
“那么,艦隊不是全軍覆滅了嗎?”我第一次聽說捷號作戰的慘況,十分驚訝。
■ 1944年10月26日,“大和”號戰列艦在從萊特灣撤退途中遭遇美軍空襲時的留影。在這次海戰中,日本海軍損失了包括“武藏”號在內的大批艦艇。
“等同于全滅了。不過,就算沒有被擊沉返回基地,內地也沒有燃料了,水面艦艇根本沒法出動,現在能夠出擊的只有潛艇了。”
分隊士的話讓我難以置信,感覺像是胡說八道,怎么會沒有燃料呢。我們繞過船塢走到潛艇跳板前,分隊士對我說:“軍醫長,拍張照片留做紀念吧。”
“在這里拍沒關系嗎?”我問道。
“反正拍出來也只能看到一個黑框框,哈哈哈……”分隊士笑起來,把跳板震得咯吱作響。他先一步回到艇內,不一會拿著相機回到甲板上,以艦橋為背景幫我拍照,本想把艦橋側面的日之丸旗和伊-56的番號布牌也拍下來,很不巧這兩個標志都已經被拆掉了。我當時想,這也許是我人生中最后一張照片了。
事故連連
拍完照片,我們倆和炮術長聚在一起吸煙聊天,這時值班士兵從艦橋那里跑來,大喊著:“炮術長,空襲警報!一架敵機正飛入吳港上空!”
炮術長立刻變得神色嚴峻,馬上高喊:“機槍員就位!”邊喊邊大步跑向艦橋,飛快地沿著懸梯爬到頂部。我側耳傾聽,沒有聽到飛機引擎的轟鳴聲,抬頭四望也看不到任何飛機的影子,船塢一帶靜得出奇,也許這個地區都進入防空戰斗準備狀態了。
我走到機庫入口處時,聽到船塢閘口方向傳來“嘣”的一聲響,好像鐵桶破裂的聲音,十分奇怪。會是事故嗎?我一邊猜測,一邊回到軍官艙,拿上裝有急救藥品的袋子返回甲板,我看到大家都往閘口方向跑,我也跟著去看個究竟,果然是閘口附近的輪機艙發生了事故,作業員吸煙時的火星引燃了艙內彌漫的揮發油氣,進而引發了爆炸。從艙內拖出的兩名中年作業員似乎是應召人員,他們都嚴重燒傷,身體暴露的部分燒得像焦炭般,臉上像帶著黑色面具,雙手也像戴著手套,傷處的皮膚都剝離了,露出肌肉和白骨。按照老下士官的說法,這次在空襲警報中的意外是精神松懈的結果。
就在艇上因為各種事務而忙亂時,從基地隊運來大量物資,其中有飛行服、飛行帽和短筒靴,堆在甲板上像座小山,散發出一股霉味,不知道從哪個倉庫里翻出來的陳年存貨。此前,我們曾向上級提交申請,根據在菲律賓以東海域作戰的經驗,潛艇了望員身穿飛行服更方便行動,上級批準了我們的請求,立即將服裝用具分發到艇上。
■ 戰爭后期日本海軍飛行員的著裝范例,他們的飛行服、飛行帽和短筒靴也被潛艇乘員穿用。
我已經很久沒有拜訪潛艇衛生研究所了,同時也想獲得最新的資訊和情報,而且之前關于鹽分流失的問題還困擾著我,現在潛艇還在船塢里維修,趁此機會可以回趟母校。于是,在得到艇長的準許后,我拜托其他潛艇的軍醫長和看護長在我離開時負責管理艇上的醫療事務,在空襲警報的第二天動身前往潛水學校。
回到久違的校園,我意外地受到熱烈的歡迎,在學校住了一晚后返回潛艇。這次收獲頗豐,了解到很多有價值的情報,其中之一就是在長時期潛航時,比如潛航30小時左右,在呼吸尚未極度困難時就放出儲備氧氣,要比二氧化碳濃度達到更高程度時放出氧氣的效果更好。至于鹽分問題學校方面也給出了肯定的結論,這更堅定了我的推測。
我帶著從學校獲得的各種饋贈禮品回到狹窄骯臟卻充滿樂趣的伊-56,心情愉悅的我見人就打招呼,從跳板回到艇上,向艦橋上的值班哨兵回禮后就從艙口進入艇內。我穿過防水門向軍官艙走去,嘴里叫著:“我回來了!”我想這個時間大家應該正在吃飯,正好可以分享下此行的收獲,哪知道一進軍官艙就發覺氣氛與平常不同。
艇長站在餐桌旁自己的位置上,弓著腰,面朝第二餐桌,滿臉怒氣地進行訓斥,從前水兵艙傳來餐具碰撞的奇怪聲音。勤務兵站在中央通道上,一副闖禍后不知所措的表情。我把即將脫口而出的話硬生生地咽回去,與勤務兵并排站著,等待艇長把話說完。
“……我從沒有聽過那么愚蠢的事,……過了8點還不知道,這像話嗎?……就是因為值班軍官疏忽大意才會發生這種事。”說完,艇長從輪機長和炮術長面前走過,回到艇長室里。在其他人小聲地交頭接耳時,我打破了艙內詭異緊張的氣氛,向先任將校報告:“我回來了,謝謝你了!”
“軍醫長,你不在的時候我們有一個士兵從甲板上掉到船塢里去了。”他道出了事情的原委。
“……”我驚愕地說不出話。
“昨晚發生的事,不過到了今早才被‘大和’的下士官發現,由‘大和’的軍醫長做了應急處理,現在已經送到醫院了。”
在聽到先任將校的解釋后,我不禁感到這是由于我疏于職守而造成的意外,身體不自覺地變得僵硬,喉嚨也感到干澀。
“據說雙手雙腳都有骨折。”先任將校進一步說明了傷勢。
那是當然的啦,畢竟從十幾米高處跌落到混凝土地面上,誰能受得了呢?沒有當場死掉已經是奇跡了。我一面想,一面輕輕地點頭。
“我想早點過去看看。”我匆匆吃完飯就趕往“大和”號,不料艦上的軍醫長和分隊長都不在,就與分隊士寒暄了幾句,又趕往海軍醫院看望傷者,填寫文件。
下期預告:進入1944年12月,完成各項整備的伊-56奉命前往德山灣大津島的秘密基地,在那里齋藤軍醫長親眼目睹了一直蒙著神秘面紗的人操魚雷,經歷了潛艇與人操魚雷的聯合訓練,同時也與操縱這種秘密武器的特攻隊員有了親身接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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